“你别这样。”
二喜说:“我一个人,蚊子多咬几口捡不了什麽便宜,凤霞可是两个人啊。”
凤霞是在冬天里生孩子的,那天雪下得很大,窗户外面什麽都看不清楚。凤霞进了产房一夜都没出来,我和二喜在外面越等越怕,一有医生出来,就上去问,知道还在生,便有些放心。到天快亮时,二喜说:
“爹,你先去睡吧。”
我摇摇头说:“心悬着睡不着。”
二喜劝我:“两个人不能绑在一起,凤霞生完了孩子还得有人照应。”
我想想二喜说得也对,就说:
“二喜,你先去睡。”
两个人推来推去,谁也没睡。到天完全亮了,凤霞还没出来,我们又怕了,比凤霞晚进去的女人都生完孩子出来了。
我和二喜哪还坐得住,凑到门口去听里面的声音,听到有女人在叫唤,我们才放心,二喜说:
“苦了凤霞了。”
过了一会,我觉得不对,凤霞是哑吧,不会叫唤的,这麽对二喜说,二喜的脸一下子白了,他跑到产房门口拚命喊:
“凤霞,凤霞。”
里面出来个医生朝二喜喊道:
“你叫什麽,出去。”
二喜呜呜地哭了,他说:
“我女人怎麽还没出来。”
旁边有人对我们说:
“生孩子有快的,也有慢的。”
我看看二喜,二喜看看我,想想可能是这样,就坐下来再等着,心里还是咚咚乱跳。
没多久,出来一个医生问我们:
“要大的?还是要小的?”
她这麽一问,把我们问傻了,她又说:
“喂,问你们呢?”
二喜扑通跪在了她跟前,哭着喊:
“医生,救救凤霞,我要凤霞。”
二喜在地上哇哇地哭,我把他扶起来,劝他别这样,这样伤身体,我说:
“只要凤霞没事就好了,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二喜呜呜地说:
“我儿子没了。”
我也没了外孙,我脑袋一低也呜呜地哭了。到了中午,里面有医生出来说:
“生啦,是儿子。”
二喜一听急了,跳起来叫道:
“我没要小的。”
医生说:“大的也没事。”
凤霞也没事,我眼前就晕晕乎乎了,年纪一大,身体折腾不起啊。二喜高兴坏了,他坐在我旁边身体直抖,那是笑得太厉害了。我对二喜说:
“现在心放下了,能睡觉了,过会再来替你。”
谁料到我一走凤霞就出事了,我走了才几分钟,好几个医生跑进了产房,还拖着氧气瓶。凤霞生下了孩子後大出血,天黑前断了气。我的一双儿女都是生孩子上死的,有庆死是别人生孩子,凤霞死在自己生孩子。
那天雪下得特别大,凤霞死後躺到了那间小屋里,我去看她一见到那间屋子就走不进去了,十多年前有庆也是死在这里的。我站在雪里听着二喜在里面一遍遍叫着凤霞,心里疼得蹲在了地上。雪花飘着落下来,我看不清那屋子的门,只听到二喜在里面又哭又喊,我就叫二喜,叫了好几声,二喜才在里面答应一声,他走到门口,对我说:
“我要大的,他们给了我小的。”
我说:“我们回家吧,这家医院和我们前世有仇,有庆死在这里,凤霞也死在这里。二喜,我们回家吧。”
二喜听了我的话,把凤霞背在身後,我们三个人往家走。
那时候天黑了,街上全是雪,人都见不到,西北风呼呼吹来,雪花打在我们脸上,像是沙子一样。二喜哭得声音都哑了,走一段他说:
“爹,我走不动了。”
我让他把凤霞给我,他不肯,又走了几步他蹲了下去,说:
“爹,我腰疼得不行了。”
那是哭的,把腰哭疼了。回到了家里,二喜把凤霞放在床上,自己坐在床沿上盯着凤霞看,二喜的身体都缩成一团了。我不用看他,就是去看他和凤霞在墙上的影子,也让我难受的看不下去。那两个影子又黑又大,一个躺着,一个像是跪着,都是一动不动,只有二喜的眼泪在动,让我看到一颗一颗大黑点在两个人影中间滑着。我就跑到灶间,去烧些水,让二喜喝了暖暖身体,等我烧开了水端过去时,灯熄了,二喜和凤霞睡了。
那晚上我在二喜他们灶间坐到天亮,外面的风呼呼地响着,有一阵子下起了雪珠子,打在门窗上沙沙乱响,二喜和凤霞睡在里屋子里一点声音也没有,寒风从门缝冷飕飕地钻进来,吹得我两个膝盖又冷又疼,我心里就跟结了冰似的一阵阵发麻,我的一双儿女就这样都去了,到了那种时候想哭都没有了眼泪。我想想家珍那时还睁着眼睛等我回去报信,我出来时她一遍一遍嘱咐我,等凤霞一生下来赶紧回去告诉她是男还是女。凤霞一死,让我怎麽回去对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