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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兰河传(9)

作者:萧红

总之,除了染缸房子在某年某月某日死了一个人外,其余的世界,并没有因此而改动了一点。

再说那豆腐房里边也发生过不幸:两个伙计打仗,竟把拉磨的小驴的腿打断了。

因为牠是驴子,不谈牠也就罢了。只因为这驴子哭瞎了一个妇人的眼睛(即打了驴子那人的母亲),所以不能不记上。

再说那造纸的纸房里边,把一个私生子活活饿死了。因为他是一个初生的孩子,算不了什麽。也就不说他了。

其余的东二道街上,还有几家紮彩铺。这是为死人而预备的。

人死了,魂灵就要到地狱里边去,地狱里边怕是他没有房子住、没有衣裳穿、没有马骑。活着的人就为他做了这麽一套,用火烧了,据说是到阴间就样样都有了。

大至喷钱兽、聚宝盆、大金山、大银山,小至丫鬟使女、厨房里的厨子、喂猪的猪官,再小至花盆、茶壶茶杯、鸡鸭鹅犬,以至窗前的鹦鹉。

看起来真是万分的好看,大院子也有院墙,墙头上是金色的琉璃瓦。一进了院,正房五间,厢房三间,一律是青红砖瓦房,窗明几净,空气特别新鲜。花盆一盆一盆的摆在花架子上,石柱子、全百合、马蛇菜、九月菊都一齐的开了。看起使人不知道是什麽季节,是夏天还是秋天,居然那马蛇菜也和菊花同时站在一起。也许阴间是不分什麽春夏秋冬的。这且不说。

再说那厨房里的厨子,真是活神活现,比真的厨子真是乾净到一千倍,头戴白帽子、身紮白围裙,手里边在做拉面条。似乎午饭的时候就要到了,煮了面就要开饭了似的。

院子里的牵马童,站在一匹大白马的旁边,那马好像是阿拉伯马,特别高大,英姿挺立,假若有人骑上,看样子一定比火车跑得快。就是呼兰河这城里的将军,相信他也没有骑过这样的马。

小车子、大骡子,都排在一边。骡子是油黑的、闪亮的,用鸡蛋壳做的眼睛,所以眼珠是不会转的。

大骡子旁边还站着一匹小骡子,那小骡子是特别好看,眼珠是和大骡子一般的大。

小车子装潢得特别漂亮,车轮子都是银色的。车前边的帘子是半掩半卷的,使人得以看到里边去。车里边是红堂堂的铺着大红的褥子。赶车的坐在车沿上,满脸是笑,得意洋洋,装饰得特别漂亮,紮着紫色的腰带,穿着蓝色花丝葛的大袍,黑缎鞋,雪白的鞋底。大概穿起这鞋来还没有走路就赶过车来了。他头上戴着黑帽头,红帽顶,把脸扬着,他蔑视着一切,越看他越不像一个车夫,好像一位新郎。

公鸡三两只,母鸡七八只,都是在院子里边静静的啄食,一声不响,鸭子也并不呱呱的直叫,叫得烦人。狗蹲在上房的门旁,非常的守职,一动不动。

看热闹的人,人人说好,个个称赞。穷人们看了这个竟觉得活着还没有死了好。

正房里,窗帘、被格、桌椅板凳,一切齐全。

还有一个管家的,手里拿着一个算盘在打着,旁边还摆着一个帐本,上边写着:

“北烧锅欠酒贰拾贰斤

东乡老王家昨借米二十担

白旗屯泥人子昨送地租四百三十吊

白旗屯二个子共欠地租两千吊”

这以下写了个:

四月二十八日

以上的是四月二十七日的流水帐,大概二十八日的还没有写吧!

看这帐目也就知道阴间欠了帐也是马虎不得的,也设了专门人才,即管帐先生一流的人物来管。同时也可以看出来,这大宅子的主人不用说就是个地主了。

这院子里边,一切齐全,一切都好,就是看不见这院子的主人在什麽地方,未免的使人疑心这麽好的院子而没有主人了。这一点似乎使人感到空虚,无着无落的。

再一回头看,就觉得这院子终归是有点两样,怎麽丫鬟使女、车夫、马童的胸前都挂着一张纸条,那纸条上写着他们每个人的名字:

那漂亮得和新郎似的车夫的名字叫:

“长鞭”

马童的名字叫:

“快腿”

左手拿着水烟袋,右手抡着花手巾的小丫鬟叫:

“德顺”

另外一个叫:

“顺平”

管帐的先生叫:

“妙算”

提着喷壶在浇花的使女叫:

“花姐”

再一细看才知道那匹大白马也是有名字的,那名字是贴在马屁股上的,叫:

“千里驹”

其余的如骡子、狗、鸡、鸭之类没有名字。

那在厨房里拉着面条的“老王”,他身上写着他名字的纸条,来风一吹,还忽咧忽咧的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