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着麻花而下跪的五个孩子不提了。再说那一进胡同口就被挨家摸索过来的麻花,被提到另外的胡同里去,到底也卖掉了。
一个已经脱完了牙齿的老太太买了其中的一个,用纸裹着拿到屋子去了。她一边走着一边说:
“这麻花真乾净,油亮亮的。”
而後招呼了她的小孙子,快来吧。
那卖麻花的人看了老太太很喜欢这麻花,於是就又说:
“是刚出锅的,还热忽着哩!”
七
过去了卖麻花的,後半天,也许又来了卖凉粉的,也是一在胡同口的这头喊,那头就听到了。
要买的拿着小瓦盆出去了。不买的坐在屋子一听这卖凉粉的一招呼,就知道是应烧晚饭的时候了。因为这凉粉一个整个的夏天都是在太阳偏西,他就来的,来得那麽准,就像时钟一样,到了四五点钟他必来的。就像他卖凉粉专门到这一条胡同来卖似的。似乎在别的胡同里就没有为着多卖几家而耽误了这一定的时间。
卖凉粉的一过去了,一天也就快黑了。
打着搏楞鼓的货郎,一到太阳偏西,就再不进到小巷子里来,就连僻静的街他也不去了,他担着担子从大街口走回家去。
卖瓦盆的,也早都收市了。
捡绳头的,换破烂的也都回家去了。
只有卖豆腐的则又出来了。
晚饭时节,吃了小葱沾大酱就已经很可口了,若外加上一块豆腐,那真是锦上添花,一定要多浪费两碗包米大云豆粥的。一吃就吃多了,那是很自然的,豆腐加上点辣椒油再拌上点大酱,那是多麽可口的东西,用筷子触了一点点豆腐,就能够吃下去半碗饭,再到豆腐上去触了一下,一碗饭就完了。因为豆腐而多吃了两碗饭,并不算吃得多,没有吃过的人,不能够晓得其中的滋味的。
所以卖豆腐的人来了,男女老幼,全都欢迎。打开门来,笑盈盈的,虽然不说什麽,但是彼此有一种融洽的感情,默默生了起来。
似乎卖豆腐的在说:
“我的豆腐真好!”
似乎买豆腐的回答:
“你的豆腐果然不错。”
买不起豆腐的人对那卖豆腐的,就非常的羡慕,一听了那从街口越招呼越近的声音就特别的感到诱惑,假若能吃一块豆腐可不错,切上一点青辣椒,拌上一点小葱子。
但是天天这样想,天天就没有买成,卖豆腐的一来,就把这等人白白的引诱一场。於是那被诱惑的人,仍然逗不起决心,就多吃几口辣椒,辣得满头是汗。他想假若一个人开了一个豆腐房可不错,那就可以自由随便的吃豆腐了。
果然,他的儿子长到五岁的时候,问他:
“你长大了干什麽?”
五岁的孩子说:
“开豆腐房。”
这显然要继承他父亲未遂的志愿。
关於豆腐这美妙的一盘菜的爱好,竟还有甚於此的,竟有想要倾家荡产的。传说上,有这样的一个家长,他下了决心,他说:
“不过了,买一块豆腐吃去!”这“不过了”的三个字,用旧的语言来翻译,就是毁家纾难的意思;用现代的话来说,就是:“我破产了!”
八
卖豆腐的一收了市,一天的事情都完了。
家家户户都把晚饭吃过了。吃过了晚饭,看晚霞的看晚霞,不看晚霞的躺到炕上去睡觉的也有。
这地方的晚霞是很好看的,有一个土名,叫火烧云。说“晚霞”人们不懂,若一说“火烧云”就连三岁的孩子也会呀呀的往西天空里指给你看。
晚饭一过,火烧云就上来了。照得小孩子的脸是红的。把大白狗变成红色的狗了。红公鸡就变成金的了。黑母鸡变成紫檀色的了。喂猪的老头子,往墙根上靠,他笑盈盈的看着他的两匹小白猪,变成小金猪了,他刚想说:
“他妈的,你们也变了……”
他的旁边走来了一个乘凉的人,那人说:
“你老人家必要高寿,你老是金胡子了。”
天空的云,从西边一直烧到东边,红堂堂的,好像是天着了火。
这地方的火烧云变化极多,一会红堂堂的了,一会金洞洞的了,一会半紫半黄的,一会半灰半百合色。葡萄灰、大黄梨、紫茄子,这些颜色天空上边都有。还有些说也说不出来的,见也未曾见过的,诸多种的颜色。
五秒钟之内,天空里有一匹马,马头向南,马尾向西,那马是跪着的,像是在等着有人骑到牠的背上,牠才站起来。再过一秒钟。没有什麽变化。再过两三秒钟,那匹马加大了,马腿也伸开了,马脖子也长了,但是一条马尾巴却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