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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兰河传(10)

作者:萧红

这可真有点奇怪,自家的仆人,自己都不认识了,还要挂上个名签。

这一点未免的使人迷离恍惚,似乎阴间究竟没有阳间好。

虽然这麽说,羡慕这座宅子的人还是不知多少。因为的确这座宅子是好:清悠、闲静,鸦雀无声,一切规整,绝不紊乱。丫鬟、使女,照着阳间的一样,鸡犬猪马,也都和阳间一样,阳间有什麽,到了阴间也有,阳间吃面条,到了阴间也吃面条,阳间有车子坐,到了阴间也一样的有车子坐,阴间是完全和阳间一样,一模一样的。

只不过没有东二道街上那大泥坑子就是了。是凡好的一律都有,坏的不必有。

东二道街上的紮彩铺,就紮的是这一些。一摆起来又威风、又好看,但那作房里边是乱七八糟的,满地碎纸,秫秆棍子一大堆,破盒子、乱罐子、颜料瓶子、浆糊盆、细麻绳、粗麻绳……。走起路来,会使人跌倒。那里边砍的砍、绑的绑,苍蝇也来回的飞着。

要做人,先做一个脸孔,糊好了,挂在墙上,男的女的,到用的时候,摘下一个来就用。给一个用秫秆綑好的人架子,穿上衣服,装上一个头就像人了。把一个瘦骨伶仃的用纸糊好的马架子,上边贴上用纸剪成的白毛,那就是一匹很漂亮的马了。

做这样的活计的,也不过是几个极粗糙极丑陋的人,他们虽懂得怎样打扮一个马童或是打扮一个车夫,怎样打扮一个妇人女子,但他们对他们自己是毫不加修饰的,长头发的、毛头发的、歪嘴的、歪眼的、赤足裸膝的,似乎使人不能相信,这麽漂亮煊眼耀目,好像要活了的人似的,是出於他们之手。

他们吃的是粗菜、粗饭,穿的是破烂的衣服,睡觉则睡在车马、人、头之中。

他们这种生活,似乎也很苦的。但是一天一天的,也就糊里糊涂的过去了,也就过着春夏秋冬,脱下单衣去,穿起棉衣来的过去了。

生、老、病、死,都没有什麽表示。生了就任其自然的长去,长大就长大,长不大也就算了。

老,老了也没有什麽关系,眼花了,就不看;耳聋了,就不听;牙掉了,就整吞;走不动了,就摊着。这有什麽办法,谁老谁活该。

病,人吃五谷杂粮,谁不生病呢?

死,这回可是悲哀的事情了,父亲死了儿子哭。儿子死了母亲哭,哥哥死了一家全哭,嫂子死了,她的娘家人来哭。

哭了一朝或是三日,就总得到城外去,挖一个坑把这人埋起来。

埋了之後,那活着的仍旧得回家照旧的过着日子。该吃饭,吃饭。该睡觉,睡觉。外人绝对看不出来是他家已经没有了父亲或是失掉了哥哥,就连他们自己也不是关起门来,每天哭上一场。他们心中的悲哀,也不过是随着当地的风俗的大流,逢年过节的到坟上去观望一回。二月过清明,家家户户都提着香火去上坟茔,有的坟头上塌了一块土,有的坟头上陷了几个洞,相观之下,感慨唏嘘,烧香点酒。若有近亲的人如子女父母之类,往往且哭上一场;那哭的语句,数数落落,无异是在做一篇文章或者是在诵一篇长诗。歌诵完了之後,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也就随着上坟的人们回城的大流,回城去了。

回到城中的家里,又得照旧的过着日子,一年柴米油盐,浆洗缝补。从早晨到晚上忙了个不休。夜里疲乏之极,躺在炕上就睡了。在夜梦中并梦不到什麽悲哀的或是欣喜的景况,只不过咬着牙、打着哼,一夜一夜的就都这样的过去了。

假若有人问他们,人生是为了什麽?他们并不会茫然无所对答的,他们会直截了当的不假思索的说了出来:“人活着是为吃饭穿衣。”

再问他,人死了呢?他们会说:“人死了就完了。”

所以没有人看见过做紮彩匠的活着的时候,为他自己糊一座阴宅,大概他不怎麽相信阴间。假如有了阴间,到那时候他再开紮彩铺,怕又要租人家的房子了。

呼兰河城里,除了东二道街、西二道街、十字街之外,再就都是些个小胡同了。

小胡同里边更没有什麽了,就连打烧饼麻花的店铺也不大有,就连卖红绿糖球的小床子,也都是摆在街口上去,很少有摆在小胡同里边的。那些住在小街上的人家,一天到晚看不见多少闲散杂人。耳听的眼看的,都比较的少,所以整天寂寂寞寞的,关起门来在过着生活。破草房有上半间,买上二斗豆子,煮一点盐豆下饭吃,就是一年。

在小街上住着,又冷清、又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