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衣裳本是前清的旧货,压在祖父的箱底里,祖母一死了,就陆续的穿在有二伯的身上了。
所以有二伯一走在街上,都不知他是那个朝代的人。
老厨子常说:
“有二爷,你宽衣大袖的,和尚看了像和尚,道人看了像道人。”
有二伯是喜欢卷着裤脚的,所以耕田种地的庄稼人看了,又以为他是一个庄稼人,一定是插秧了刚刚回来。
九
有二伯的鞋子,不是前边掉了底,就是後边缺了跟。
他自己前边掌掌,後边钉钉,似乎钉也钉不好,掌也掌不好,过了几天,又是掉底缺跟仍然照旧。
走路的时候拖拖的,再不然就搭搭的。前边掉了底,那鞋就张着嘴,他的脚好像舌头似的,每一迈步,就在那大嘴里边活动着,後边缺了跟,每一走动,就踢踢踏踏的脚跟打着鞋底发响。
有二伯的脚,永远离不开地面,母亲说他的脚下了千斤闸。
老厨子说有二伯的脚上了绊马锁。
有二伯自己则说:
“你二伯挂了绊脚丝了。”
绊脚丝是人临死的时候挂在两只脚上的绳子。有二伯就这样的说着自己。
十
有二伯虽然作弄成一个耍猴不像耍猴的,讨饭不像讨饭的,可是他一走起路来,却是端庄、沉静,两个脚跟非常有力,打得地面冬冬的响,而且是慢吞吞的前进,好像一位大将军似的。
有二伯一进了祖父的屋子,那摆在琴桌上的那口黑色的坐钟,钟里边的钟摆,就常常格棱棱格棱棱的响了一阵就停下来了。
原来有二伯的脚步过於沉重了点,好像大石头似的打着地板,使地板上所有的东西,一时都起了跳动。
十一
有二伯偷东西被我撞见了。
秋末,後园里的大榆树也落了叶子,园里荒凉了,没有什麽好玩的了。
长在前院的蒿草,也都败坏了而倒了下来,房後菜园上的各种秧棵完全挂满了白霜,老榆树全身的叶子已经没有多少了,可是秋风还在摇动着它。天空是发灰的,云彩也失了形状,好像被洗过砚台的水盆,有深有浅,混洞洞的。这样的云彩,有的带来了雨点,有时带来了细雪。
这样的天气,我为着外边没有好玩的,我就在藏乱东西的後房里玩着。我爬上了装旧东西的屋顶去。
我是登着箱子上去的,我摸到了一个小琉璃罐,那里边装的完全是墨枣。
等我抱着这罐子要下来的时候,可就下不来了,方才上来的时候,我登着的那箱子,有二伯站在那里正在开着它。
他不是用钥匙开,他是用铁丝在开。
我看着他开了很多时候,他用牙齿咬着他手里的那块小东西……他歪着头,咬得格格拉拉的发响。咬了之後又放在手里扭着它,而後又把它触到箱子上去试一试。
他显然不知道我在棚顶上看着他,他既打开了箱子,他就把没有边沿的草帽脱下来,把那块咬了半天的小东西就压在帽顶里面。
他把箱子翻了好几次,红色的椅垫,蓝色粗布的绣花围裙,女人的绣花鞋子……还有一团滚乱的花色的丝线,在箱子底上还躺着一只湛黄的铜酒壶。
有二伯用他满都是脉络的粗手把绣花鞋子,乱丝线,抓到一边去,只把铜酒壶从那一堆之中抓出来了。
太师椅上的红垫子,他把它放在地上,用腰带綑了起来。铜酒壶放在箱子盖上,而後把箱子锁了。
看样子好像他要带着这些东西出去,不知为什麽,他没有带东西,他自己出去了。
我一看他出去,我赶快的登着箱子就下来了。
我一下来,有二伯就又回来了,这一下子可把我吓了一跳,因为我是在偷墨枣,若让母亲晓得了,母亲非打我不可。平常我偷着把鸡蛋馒头之类,拿出去和邻居家的孩子一块去吃,有二伯一看见就没有不告诉母亲的,母亲一晓得就打我。
他先提起门旁的椅垫子,而後又来拿箱子盖上的铜酒壶。等他掀着衣襟把铜酒壶压在肚子上边,他才看到墙角上站着的是我。
他的肚子前压着铜酒壶,我的肚子前抱着一罐墨枣。他偷,我也偷,所以两边害怕。
有二伯一看见我,立刻头盖上就冒着很大的汗珠。他说:
“你不说麽?”
“说什麽……”
“不说,好孩子……”他拍着我的头顶。
“那麽,你让我把这琉璃罐拿出去。”
他说:“拿罢。”
他一点没有阻挡我。我看他不阻挡我,我还在门旁的筐子里抓了四五个大馒头,就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