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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兰河传(52)

作者:萧红

他说:

“有啥不敢的,你二伯就是愧心事不敢做,别的都敢。”

有二伯常常说,跑毛子的时候(日俄战时)他怎样怎样的胆大,全城都跑空了,我们家也跑空了。那毛子拿着大马刀在街上跑来跑去,骑在马身上。那真是杀人无数。见了关着大门的就敲,敲开了,抓着人就杀。有二伯说:

“毛子在街上跑来跑去,那大马蹄子跑得呱呱的响,我正自己煮面条吃呢,毛子就来敲大门来了,在外边喊着『里边有人没有?』若有人快点把门打开,不打开毛子就要拿刀把门劈开的,劈开门进来,那就没有好,非杀不可……”

我就问:

“有二伯你可怕?”

他说:

“你二伯烧着一锅开水,正在下着面条。那毛子在外边敲,你二伯还在屋里吃面呢……”

我还是问他:

“你可怕?”

他说:

“怕什麽?”

我说:

“那毛子进来,他不拿马刀杀你?”

他说:

“杀又怎麽样!不就是一条命吗?”

可是每当他和祖父算起帐来的时候,他就不这麽说了。他说:

“人是肉长的呀!人是爹娘养的呀!谁没有五脏六腑。不怕,怎麽能不怕!也是吓得抖抖乱颤,……眼看着那是大马刀,一刀下来,一条命就完了。”

我一问他:

“你不是说过,你不怕吗?”

这种时候,他就骂我:

“没心肝的,远的去着罢!不怕,是人还有不怕的……”

不知怎麽的,他一和祖父提起跑毛子来,他就胆小了,他自己越说越怕。有的时候他还哭了起来。说那大马刀闪光湛亮,说那毛子骑在马上乱杀乱砍。

有二伯的行李,是零零碎碎的,一掀动他的被子就从被角往外流着棉花,一掀动他的褥子,那所铺着的毡片,就一片一片的好像活动地图似的一省一省的割据开了。

有二伯的枕头,里边装的是荞麦壳,每当他一抡动的时候,那枕头就在角上或是在肚上漏了馅了,哗哗的往外流着荞麦壳。

有二伯是爱护他这一套行李的,没有事的时候,他就拿起针来缝它们。缝缝枕头,缝缝毡片,缝缝被子。

不知他的东西,怎那样的不结实,有二伯三天两天的就要动手缝一次。

有二伯的手是很粗的,因此他拿着一颗很大的大针,他说太小的针他拿不住的。他的针是太大了点,迎着太阳,好像一颗女人头上的银簪子似的。

他往针鼻里穿线的时候,那才好看呢,他把针线举得高高的,睁着一个眼睛,闭着一个眼睛,好像是在瞄准,好像他在半天空里看见了一样东西,他想要快快的拿它,又怕拿不准跑了,想要研究一会再去拿,又怕过一会就没有了。於是他的手一着急就哆嗦起来,那才好看呢。

有二伯的行李,睡觉起来,就卷起来的。卷起来之後,用绳子綑着。好像他每天要去旅行的样子。

有二伯没有一定的住处,今天住在那卡卡响着房架子的粉房里,明天住在养猪的那家的小猪官的炕梢上,後天也许就和那後磨房里的冯歪嘴子一条炕睡上了。反正他是什麽地方有空他就在什麽地方睡。

他的行李他自己背着,老厨子一看他背起行李,就大嚷大叫的说:

“有二爷,又赶集去了……”

有二伯也就远远的回答着他:

“老王,我去赶集,你有啥捎的没有呵?”

於是有二伯又自己走自己的路,到房户的家里的方便地方去投宿去了。

有二伯的草帽没有边沿,只有一个帽顶,他的脸焦焦黑,他的头顶雪雪白。黑白分明的地方,就正是那草帽扣下去被切得溜齐的脑盖的地方。他每一摘下帽子来,是上一半白,下一半黑。就好像後园里的矮瓜晒着太阳的那半是绿的,背着阴的那半是白的一样。

不过他一戴起草帽来也就看不见了。他戴帽的尺度是很准确的,一戴就把帽边很准确的切在了黑白分明的那条线上。不高不低,就正正的在那条线上。偶尔也戴得略微高了一点,但是这种时候很少,不大被人注意。那就是草帽与脑盖之间,好像镶了一膛窄窄的白边似的,有那麽一膛白线。

有二伯穿的是大半截子的衣裳,不是长衫,也不是短衫,而是齐到膝头那麽长的衣裳,那衣裳是鱼蓝色竹布的,带着四方大尖托领,宽衣大袖,怀前带着大麻铜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