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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兰河传(56)

作者:萧红

老厨子,挑水的,粉房里的漏粉的都来了,惊动了不少的邻居。

他开初是一动不动。後来他看人们来全了,他站起来就往井边上跑,於是许多人就把他抓住了,那许多人,那里会眼看着他去跳井的。

有二伯去跳井,他的烟荷包,小烟袋都带着,人们推劝着他回家的时候,那柴堆上还有一枝小洋蜡,他说:

“把那洋蜡给我带着。”

後来有二伯“跳井”“上吊”这些事,都成了笑话,街上的孩子都给编成了一套歌在唱着:“有二爷跳井,没那麽回事。”“有二伯上吊,白吓唬人。”

老厨子说他贪生怕死,别人也都说他死不了。

以後有二伯再“跳井”“上吊”也都没有人看他了。

有二伯还是活着。

十三

我家的院子是荒凉的,冬天一片白雪,夏天则满院蒿草。风来了,蒿草发着声响,雨来了,蒿草梢上冒烟了。

没有风,没有雨,则关着大门静静的过着日子。

狗有狗窝,鸡有鸡架,鸟有鸟笼,一切各得其所。唯独有二伯夜夜不好好的睡觉。在那厢房里边,他自己半夜三更的就讲起话来。

“说我怕『死』我也不是吹,叫过三个两个来看!问问他们见过『死』没有!那俄国毛子的大马刀闪光湛亮,说杀就杀,说砍就砍。那些胆大的,不怕死的,一听说俄国毛子来了,只顾逃命,连家业也不要了。那时候,若不是这胆小的给他守着,怕是跑毛子回来连条裤子都没有穿的。到了如今,吃得饱,穿得暖,前因後果连想也不想,早就忘到九霄云外去了。良心长到肋条上,黑心荔,铁面人,……”

“……说我怕死,我也不是吹,兵马刀枪我见过,霹雷,黄风我见过。就说那俄国毛子的大马刀罢,见人就砍,可是我也没有怕过,说我怕死……介年头是啥年头,……”

那东厢房里,有二伯一套套的讲着,又是河沟涨水了,水涨得多麽大,别人没有敢过的,有二伯说他敢过。又是什麽时候有一次着大火,别人都逃了,有二伯上去抢了不少的东西。又是他的小时候,上山去打柴,遇见了狼,那狼是多麽凶狠,他说:

“狼心狗肺,介个年头的人狼心狗肺的,吃香的喝辣的。好人在介个年头,是个王八蛋、兔羔子……”

“兔羔子,兔羔子……”

有二伯夜里不睡,有的时候就来在院子里没头没尾的“兔羔子兔羔子”自己说着话。

半夜三更的,鸡鸭猫狗都睡了。唯独有二伯不睡。

祖父的窗子上了帘子,看不见天上的星星月亮,看不见大昴星落了没有,看不见三星是否打了横梁。只见白煞煞的窗帘子被星光月光照得发白通亮。

等我睡醒了,我听见有二伯“兔羔子兔羔子”的自己在说话,我要起来掀起窗帘来往院子里看一看他。祖父不让我起来,祖父说:

“好好睡罢,明天早晨早早起来,咱们烧包米吃。”

祖父怕我起来,就用好话安慰着我。

等再睡觉了,就在梦中听到了呼兰河的南岸,或是呼兰河城外远处的狗吠。

於是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了一个大白兔,那兔子的耳朵,和那磨房里的小驴的耳朵一般大。我听见有二伯说“兔羔子”,我想到一个大白兔,我听到了磨房的梆子声,我想到了磨房里的小毛驴,於是梦见了白兔长了毛驴那麽大的耳朵。

我抱着那大白兔,我越看越喜欢,我一笑笑醒了。

醒来一听,有二伯仍旧“兔羔子兔羔子”的坐在院子里。後边那磨房里的梆子也还打得很响。

我梦见的这大白兔,我问祖父是不是就是有二伯所说的“兔羔子”?

祖父说:

“快睡觉罢,半夜三更不好讲话的。”

说完了,祖父也笑了,他又说:

“快睡罢,夜里不好多讲话的。”

我和祖父还都没有睡着,我们听到那远处的狗吠,慢慢的由远而近,近处的狗也有的叫了起来。大墙之外,已经稀疏疏的有车马经过了,原来天已经快亮了。可是有二伯还在骂“兔羔子”,後边磨房里的磨官还在打着梆子。

十四

第二天早晨一起来,我就跑去问有二伯,“兔羔子”是不是就是大白兔?

有二伯一听就生气了:

“你们家里没好东西,尽是些耗子,从上到下,都是良心长在肋条上,大人是大耗子,小孩是小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