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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戒(65)

作者:汪曾祺

过了两天,纱布拆除了,王全有了一双能够睁得大大的眼睛!可是很奇怪,他见了人就抿着个大嘴笑,好像为了眼睛能够睁开而怪不好意思似的。他整个脸也似乎清亮多了,简直是年轻了。王全一定照过镜子,很为自己的面容改变而惊奇,所以觉得不好意思。不等人问,他就先回答了:

「敢是,可爽快多了,啥都看得见,这是一双眼睛了。」

他又说他这眼不是大夫给他治的,是刘所长给他治的,党给他治的。逢人就说。

拆了纱布,他眼球还有点发浑,刘所长叫他再休息两天,暂时不要出车。就在这两天里,发生了这麽一场事,他把王升打了。

王升到所里还不到三年。这人是个「老闷」,平常一句话也不说。他也没个朋友,也没有亲近一点的人。虽然和大家住在一个宿舍里,却跟谁也不来往。工人们有时在一起喝喝酒,没有他的事。大家在一起聊天,他也不说,也不听,就是在一边坐着。他也有他的事,下了班也不闲着。一件事是鼓捣吃的。他食量奇大,一顿饭能吃三斤乾面。而且不论什麽时候,吃过了还能再吃。甜菜、胡萝卜、蔓菁疙瘩、西葫芦,什麽都弄来吃。这些东西当然来路都不大正当。另一件事是整理他的包袱。他床头有个大包袱。他每天必要把它打开,一件一件地反覆看过,折好,──这得用两个钟头,因此他每天晚上一点都不空得慌。整理完了,包紮好,挂起来,老是看着它,一直到一闭眼睛,立刻睡着。他真能置东西!全所没一个能比得上。别人给他算得出来。他买了几床盖窝,一块什麽样的毛毯,一块什麽线毯,一块多大的雨布……他这包袱逐渐增大。大到一定程度,他就请假回家一次。然後带了一张空包袱皮来,再从头攒起。他最近做了件叫全所干部工人都非常吃惊的事:一次买进了两件老羊皮袄,一件八十,另一件一百七!当然,那天立刻就请了假,甚至没等到二十八号。

二十八号,这有个故事。这个所里是工资制,双周休息,每两周是一个「大礼拜」。但是不少工人不愿意休息,有时农忙,也不能休息。大礼拜不休息,除了工资照发外,另加一天工资,习惯叫做「双工资」。但如果这一个月请假超过两天,即大礼拜上班,双工资也不发,一般工人一年难得回家一两次,一来一去,总得四五天,回去了就准备不要这双工资了。大家逐渐发现,觉得非常奇怪:王升常常请假,一去就是四天,可是他一次也没扣过双工资。有人再三问他,他嘻嘻地笑着,说:「你别去告诉领导,我就告诉你。」原来:他每次请假都在二十八号(若是大月就是二十九)!这样,四天里头,两天算在上月,两天算在下月,哪个月也扣不着他的双工资。这事当然就传开了。凡听到的,没有一个不摇头叹息:你说他一句话不说,他可有这个心眼!──全所也没有比他更精的了!

他吃得多,有一把子傻力气,庄稼活也是都拿得起的。要是看着他,他干活不比别人少多少。可是你哪能老看着他呢?他待过几个组,哪组也不要他。他待过试验组。有一天试验组的组长跟他说,叫他去锄锄山药秋播留种的地,──那块地不大,一个人就够了。晌午组长去检查工作,发现他在路边坐着,问他,他说他找不到那块地!组长气得七窍生烟,直接跑到所长那里,说:「国家拿了那麽多粮食,养活这号後生!在我组里干了半年活,连哪块地在哪里他都不知道!吃粮不管闲事,要他作啥哩!叫他走!」他在稻田组待过。插秧的时候,近晌午,快收工了,组长一看进度,都差不多。他那一畦,再有两行也齐了,就说钢厂一拉汽笛,就都上来吧。过了一会,拉汽笛了,他见别人上了,也立刻就上来到河边去洗了腿。过了两天,组长去一看,他那一畦齐刷刷地就缺了方桌大一块!稻田组长气得直哼哼。「请吧,你老!」谁也不要,大田组长说:「给我!」这大田组长出名地手快,他在地里干活,就是庄户人走过,都要停下脚来看一会的。真是风一样的!他就老让王升跟他一块干活。王升也真有两下子,不论是锄地、撒粪……拉不下多远。

一晃,也大半年了,大田组长说这後生不赖。大家对他印象也有点改变。这回王全不愿喂牲口了,不知怎麽就想到他了。想是因为他是老闷,不需要跟人说话,白天睡觉,夜里整夜守着哑巴牲口,有这个耐性。

初时也好。慢慢地,车倌就有了意见,因为牲口都瘦了。他们发现他白天搞吃的,夜里老睡觉。喂牲口根本谈不上把草把料,大碗儿端!最近,甚至在马槽里发现了一根钉子!於是,生产队决定,去马号开一个会,批评批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