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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戒(64)

作者:汪曾祺

「你是怎麽提意见的?一定是也不管时候,也不管地方,提的也不像是个意见。也不管人家是不是在开会,在算帐,在商量别的事,只要你猛然想起来了,推门就进去:『哎!俺们种点黑豆啊!』没头没脑,说这麽一句,抹头就走!」

「咦!咋的?你看见啦?」

「我没看见,可想得出来。」

他笑了。说他就是不知道提意见还有个什麽方法。他说,其实,黑豆牲口吃了好,他们都知道,生产队,大田组,他们谁没有养活过个牲口?可是他们要算帐。黄豆比黑豆价钱高,收入大。他很不同意他们这种算帐法。

「我问你,是种了黄豆,多收入个几百元──嗯,你就说是多收入千数元,上算?还是种了黑豆,牲口吃上长膘、长劲,上算?一个骡子一万二!一个马八千!我就是算不来这种帐!嗯!哼,我可知道,增加了收入,这笔帐算在他们组上,喂胖了牲口,算不到他们头上!就是这个鬼心眼!我偢,这个我可比谁都明白!」

他越说越气愤,简直像要打人的样子。是不是他的不当饲养员,主要的原因就是不种黑豆?看他那认真、执着的神情,好像就是的。我对於黄豆、黑豆,实在一无所知,插不上嘴,只好说:「你要是真有意见,可以去跟刘所长提。」

「他会管麽?这麽芝麻大的事?」

「我想会。」

过了一些时,他真的去跟刘所长去提意见了。这可真是一个十分新鲜、奇特、出人意料的意见。不是关於黄豆、黑豆的,要大得多。那天我正在刘所长那里。他一推门,进来了:

「所长,我提个意见。」

「好啊,什麽意见呢?」

「我说,我给你找几个人,把咱们所里这点地包了!三年,我包你再买这样一片地。说的!过去地主手里要是有这点地,几年工夫就能再滚出来一片。咱们今天不是给地主做活,大伙全泼上命!俺们为什麽还老是赔钱,要国家十万八万的往里贴?不服这口气。你叫他们别搞什麽试验研究了,赔钱就赔在试验研究上!不顶!俺们祖祖辈辈种地,也没听说过什麽试验研究。没听说过,种下去庄稼,过些时候,拔起来看看,过些时候,拔起来看看。可倒好,到收割的时候倒省事,地里全都光了!没听说过,还给谷子盖一座小房!你就是试验成了,谁家能像你这麽种地啊?嗯!都跑到谷地里盖上小房?瞎白嘛!你要真能研究,你给咱这所里多挣两个。嗯!不要国家贴钱!嗯!我就不信技师啦,又是技术员啦,能弄出个什麽名堂来!上一次我看见咱们邵技师锄地啦,哈哈,老人家倒退着锄!就凭这,一个月拿一百多,小二百?赔钱就赔在他们身上!正经!你把地包给我,莫让他们胡糟践!就这个意见,没啦!」

刘所长尽他说完,一面听,一面笑,一直到「没啦」,才说:

「你这个意见我不能接受。我们这个所里不要买地。──你上哪儿去给我买去啊?咱们这个所叫什麽?──叫农业科学研究所。国家是拿定主意要往里赔钱的,──如果能少赔一点,自然很好。咱们的任务不是挣钱。倒退着锄地,自然不太好。不过你不要光看人家这一点,人家还是有学问的。把庄稼拔起来看,给谷子盖房子,这些道理一下子跟你说不清。农业研究,没有十年八年,是见不出效果的。但是要是有一项试验成功了,值的钱就多啦,你算都算不过来。我问你,咱们那一号谷比你们原来的小白苗是不是要打得多?」

「敢是!」

「八个县原来都种小白苗,现在都改种了一号谷,你算算,每年能多收多少粮食?这值到多少钱?咱们要是不赔钱呢,就挣不出这个钱来。当然,道理还不只是赔钱、挣钱。我要到前头开会去,就是讨论你说的拔起庄稼来看,给谷子盖小房这些事。你是个好人,是个『忠臣』,你提意见是好心。可是意见不对。我不能听你的。你回去想想吧。王全,你也该学习学习啦。听说你是咱们所里的老文盲了。去年李所长叫你去上业余文化班,你跟他说:『我给你去拉一车粪吧!』是不是?叫你去上课,你宁愿套车去拉一车粪!今年冬天不许再溜号啦,从『一』字学起,从『王全』两个字学起!」

刘所长走了,他指指他的背影,说:

「看看!」

一缩脑袋,跑了。

这是春天的事。这以後我调到果园去劳动,果园不在所部,和王全见面说话的机会就不多了。知道他一直还是在赶单套车,因为他来果园送过几回粪。等到冬天,我从果园回来,看见王全眼睛上蒙着白纱布,由那个顶替他原来职务的王升领着。我问他是怎麽了,原来他到医院开刀了。他的砂眼已经非常严重,是刘所长逼着他去的,说公家不怕花这几个钱,救他的眼睛要紧。手术很成功,现在每天去换药。因为王升喂马是夜班,白天没事,他俩都住在马号,所以每天由王升领着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