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那两个老人是谁呢?
鸭掌鸭翅已经下在砂锅里。砂锅咕嘟咕嘟响了半天了,汤的气味飘出来,快得了。碗筷摆了出来,就要吃饭了。
「那两个老人是谁?」
「怎麽?──你不记得了?」
父亲这一反问教我觉得高兴:这分明是两个值得记得的人。我一问,他就知道问的是谁。
「一个是余老五。」
余老五!我立刻知道,是高高大大,广额方颡,一腮帮白胡子渣的那个。──那个瘦瘦小小,目光精利,一小撮山羊胡子,头老是微微扬起,眼角带着一点嘲讽痕迹的,行动敏捷,不像是六十开外的人,是──
「陆长庚。」
「陆长庚?」
「陆鸭。」
陆鸭!这个名字我很熟,人不很熟,不像余老五似的是天天见得到的老街坊。
※※※
余老五是余大房炕房的师傅。他虽也姓余,炕房可不是他开的,虽然他是这炕房里顶重要的一个人。老板和他同宗,但已经出了五服,他们之间只有东伙缘份,不讲亲戚情面。如果意见不和,东辞伙,伙辞东,都是可以的。说是老街坊,余大房离我们家还很有一段路。地名大淖,已经是附郭的最外一圈。大淖是一片大水,由此可至东北各乡及下河诸县。水边有人家处亦称大淖。这是个很动人的地方,风景人物皆有佳胜处。在这里出入的,多是戴瓦块毡帽系鱼裙的朋友。乘小船往北顺流而下,可以在垂杨柳、脆皮榆、茅棚、瓦屋之间,高爽地段,看到一座比较整齐的房子,两旁八字粉墙,几个黑漆大字,鲜明醒目;夏天门外多用芦蓆搭一凉棚,绿缸里渍着凉茶,任人取用;冬天照例有卖花生薄脆的孩子在门口踢毽子;树顶上飘着做会的纸幡或一串红绿灯笼的,那是「行」。一种是鲜货行,代客投牙买卖鱼虾水货、荸荠茨菇、山药芋艿、薏米鸡头,诸种杂物。一种是鸡鸭蛋行。鸡鸭蛋行旁边常常是一家炕房。炕房无字号,多称姓某几房,似颇有古意。其中余大房声誉最着,一直是最大的一家。
余老五成天没有什麽事情,老看他在街上逛来逛去,到哪里都提了他那把其大无比,细润发光的紫砂茶壶,坐下来就聊,一聊一半天。而且好喝酒,一天两顿,一顿四两。而且好管闲事。跟他毫无关系的事,他也要挤上来插嘴。而且声音奇大。这条街上茶馆酒肆里随时听得见他的喊叫一样的说话声音。不论是哪两家闹纠纷,吃「讲茶」评理,都有他一份。就凭他的大嗓门,别人只好退避三舍,叫他一个人说!有时炕房里有事,差个小孩子来找他,问人看见没有,答话的人常是说:「看没有看见,听倒听见的。再走过三家门面,你把耳朵竖起来,找不到,再来问我!」他一年闲到头,吃、喝、穿、用全不缺。余大房养他。只有每年春夏之间,看不到他的影子了。
多少年没有吃「巧蛋」了。巧蛋是孵小鸡孵不出来的蛋。不知什麽道理,有些小鸡长不全,多半是长了一个头,下面还是一个蛋。有的甚至翅膀也有了,只是出不了壳。鸡出不了壳,是鸡生得笨,所以这种蛋也称「拙蛋」,说是小孩子吃不得,吃了书念不好,反过来改成「巧蛋」,似乎就可通融,念书的孩子也马马虎虎准许吃了。这东西很多人是不吃的。因为看上去使人身上发麻,想一想也怪不舒服,总之吃这种东西很不高雅。很惭愧,我是吃过的,而且只好老实说,味道很不错。吃都吃过了,赖也赖不掉,想高雅也来不及了。──吃巧蛋的时候,看不见余老五了。清明前後,正是炕鸡子的时候;接着又得炕小鸭,四月。
蛋先得挑一挑。那是蛋行里人的责任。鸡鸭也有「种口」。哪一路的鸡容易养,哪一路的长得高大,哪一路的下蛋多,蛋行里的人都知道。生蛋收来之後,分别放置,并不混杂。分好後,剔一道,薄壳,过小,散黄,乱带,日久,全不要。──「乱带」是系着蛋黄的那道韧带断了,蛋黄偏坠到一边,不在正中悬着了。
再就是炕房师傅的事了。一间不透光的暗屋子,一扇门上开一个小洞,把蛋放在洞口,一眼闭,一眼睁,反覆映看,谓之「照蛋」。第一次叫「头照」。头照是照「珠子」,照蛋黄中的胚珠,看是否受过精,用他们的说法,是「有」过公鸡或公鸭没有。没有「有」过的,是寡蛋,出不了小鸡小鸭。照完了,这就「下炕」了。下炕後三四天,取出来再照,名为「二照」。二照照珠子「发饱」没有。头照很简单,谁都做得来。不用在门洞上,用手轻握如筒,把蛋放在底下,迎着亮光,转来转去,就看得出蛋黄里有没有晕晕的一个圆影子。二照要点功夫,胚珠是否隆起了一点,常常不易断定。珠子不饱的,要剔下来。二照剔下的蛋,可以照常拿到市上去卖,看不出是炕过的。二照之後,三照四照,隔几天一次。三四照後,蛋就变了。到知道炕里的蛋都在正常发育,就不再动它,静待出炕「上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