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鸭都丢了!」
倪二说要去卖鸭,父亲问他要不要请一个赶过鸭的行家帮一帮,怕他一个人应付不了。运鸭,不像运鸡,鸡是装了笼的。运鸭,还是一只小船,船上装着一大卷鸭圈,乾粮,简单的行李,人在船,鸭在水,一路迤迤逦逦地走。鸭子路上要吃活食,小鱼小虾,运到了,才不落膘掉斤两,精神好看。指挥鸭阵,划撑小船,全凭一根篙子。一程十天半月。经过长江大浪,也只是一根竹篙。晚上,找一个沙洲歇一歇。这赶鸭是个险事,不是外行冒充得来的。
「不要!」
他怕父亲再建议他请人帮忙,留下三十只鸭,偷偷地一早把鸭赶过荡,准备过白莲湖,沿漕河,过江。
长工一到荡口,问人:
「倪二呢?」
「倪二在白莲湖里。你赶快去看看。叫三爷也去看看。一趟鸭子全散了!」
「散了」,就是鸭子不服从指挥,各自为政,四散逃窜,钻进芦丛里去了,而且再也不出来。这种事过去也发生过。
白莲湖是一口不大的湖,离窑庄不远。出菱,出藕,藕肥白少渣。二五八集期,父亲也带我去过。湖边港汊甚多,密密地长着芦苇。新芦苇很高了,黑森森的。莲蓬已经采过了,荷叶的颜色也发黑了。人过时常有翠鸟冲出,翠绿的一闪,快如疾箭。
小船浮在岸边,竹篙横在船上。倪二呢?坐在一家晒谷场的石辘轴上,手里的瓦块毡帽攥成了一团,额头上破了一块皮。几个人围着他。他好像老了十年。他疲倦了。一清早到现在,现在已经是下午了,他跟鸭子奋斗了半日。他一定还没有吃过饭。他的饭在一个布口袋里,──一袋老锅巴。他木然地坐着,一动不动。不时把脑袋抖一抖,倒像受了震动。──他的脖子里有好多道深沟,一方格,一方格的。颜色真红,好像烧焦了似的。老那麽坐着,脚恐怕要麻了。他的脚显出一股傻相。
父亲叫他:
「倪二。」
他像个孩子似的哭起来。
怎麽办呢?
围着的人说:
「去找陆长庚,他有法子。」
「哎,除非陆长庚。」
「只有老陆,陆鸭。」
陆长庚在哪里?
「多半在桥头茶馆。」
桥头有个茶馆,是为鲜货行客人、蛋行客人、陆陈行客人谈生意而设的。区里、县里来了什麽大人物,也请在这里歇脚。卖清茶,也代卖纸菸、针线、香烛纸马、鸡蛋糕、芝麻饼、七厘散、紫金锭、菜种、草鞋、写契的契纸、小绿颖毛笔、金不换黑墨、何通记纸牌……总而言之,日用所需,应有尽有。这茶馆照例又是闲散无事人聚赌耍钱的地方。茶馆里备有一副麻将牌(这副麻将牌丢了一张红中,是後配的),一副牌九。推牌九时下旁注的比坐下拿牌的多,站在後面呼么喝六,呐喊助威。船从桥头过,远远地就看到一堆兴奋忘形的人头人手。船过去,还听得吼叫:「七七八八──不要九!」──「天地遇虎头,越大越封侯!」常在後面斜着头看人赌钱的,有人指给我们看过,就是陆长庚,这一带放鸭的第一把手,浑号陆鸭,说他跟鸭子能通话,他自己就是一只成了精的老鸭。──瘦瘦小小,神情总是在发愁。他已经多年不养鸭了,现在见到鸭就怕。
「不要你多,十五块洋钱。」
赌钱的人听到这个数目都捏着牌回过头来:十五块!十五块在从前很是一个数目了。他们看看倪二,又看看陆长庚。这时牌九桌上最大的赌注是一吊钱三三四,天之九吃三道。
说了半天,讲定了,十块钱。他不慌不忙,看一家地杠通吃,红了一庄,方去。
「把鸭圈拿好。倪二,赶鸭子进圈,你会的?我把鸭子吆上来,你就赶。鸭子在水里好弄,上了岸,七零八落的不好捉。」
这十块钱赚得太不费力了!拈起那根篙子(还是那根篙,他拈在手里就是样儿),把船撑到湖心,人仆在船上,把篙子平着,在水上扑打了一气,嘴里啧啧啧咕咕咕不知道叫点什麽,赫!──都来了!鸭子四面八方,从芦苇缝里,好像来争抢什麽东西似的,拚命地拍着翅膀,挺着脖子,一起奔向他那里小船的四围来。本来平静寥阔的湖面,骤然热闹起来,一湖都是鸭子。不知道为什麽,高兴极了,喜欢极了,放开喉咙大叫,「呱呱呱呱……」不停地把头没进水里,爪子伸出水面乱划,翻来翻去,像一个一个小疯子。岸上人看到这情形都忍不住大笑起来。倪二也抹着鼻涕笑了。看看差不多到齐了,篙子一抬,嘴里曼声唱着,鸭子马上又安静了,文文雅雅,摆摆摇摇,向岸边游来,舒闲整齐有致。兵法:用兵第一贵「和」。这个「和」字用来形容这些鸭子,真是再恰当不过了。他唱的不知是什麽,彷佛鸭子都爱听,听得很入神,真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