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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戒(34)

作者:汪曾祺

天鹅之死

大淖记事

七里茶坊

鸡毛

故里杂记

李三·榆树·鱼

晚饭花

皮凤三楦房子

钓人的孩子

钓人的孩子·捡金子·航空奖券

鉴赏家

职业

八千岁

小说三篇

求雨·迷路·卖蚯蚓的人

尾巴

故里三陈

陈小手·陈四·陈泥鳅

云致秋行状

星期天

昙花·鹤和鬼火

金冬心

讲用

拟故事两篇

螺蛳姑娘·仓老鼠和老鹰借粮

日规

故人往事

戴车匠·收字纸的老人·花瓶·如意楼和得意楼

桥边小说三篇

詹大胖子·幽冥钟·茶干

虐猫

八月骄阳

安乐居

复仇

复仇者不折镆干。虽有忮心,不怨飘瓦。

──庄子

一枝素烛,半罐野蜂蜜。他的眼睛现在看不见蜜。蜜在罐里,他坐在榻上。但他充满了蜜的感觉,浓,稠。他嗓子里并不泛出酸味。他的胃口很好。他一生没有呕吐过几回。一生,一生该是多久呀?我这是一生了麽?没有关系,这是个很普通的口头语。谁都说:「我这一生……」。就像那和尚吧,──和尚一定是常常吃这种野蜂蜜。他的眼睛眯了眯,因为烛火跳,跳着一堆影子。他笑了一下:他心里对和尚有了一个称呼,「蜂蜜和尚」。这也难怪,因为蜂蜜、和尚,後面隐了「一生」两个字。明天辞行的时候,我当真叫他一声,他会怎麽样呢?和尚倒有了一个称呼了。我呢?他会称呼我什麽?该不是「宝剑客人」吧(他看到和尚一眼就看到他的剑)。这蜂蜜──他想起来的时候一路听见蜜蜂叫。是的,有蜜蜂。蜜蜂真不少(叫得一座山都浮动了起来)。现在,残余的声音还在他的耳朵里。从这里开始了我今天的晚上,而明天又从这里接连下去。人生真是说不清。他忽然觉得这是秋天,从蜜蜂的声音里。从声音里他感到一身轻爽。不错,普天下此刻写满了一个「秋」。他想像和尚去找蜂蜜。一大片山花。和尚站在一片花的前面,实在是好看极了。和尚摘花。大殿上的铜钵里有花,开得真好,冉冉的,像是从钵里升起一蓬雾。他喜欢这个和尚。

和尚出去了。单举着一只手,後退了几步,既不拘礼,又似有情。和尚你一定是自自然然地行了无数次这样的礼了。和尚放下蜡烛,说了几句话,不外是庙宇偏僻,没有什麽可以招待;山高,风大气候凉,早早安息。和尚不说,他也听见。和尚说了,他可没有听。他尽着看这和尚。他起身为礼,和尚飘然而去。双袖飘飘,像一只大蝴蝶。

他在心里画不出和尚的样子。他想和尚如果不是把头剃光,他该有一头多好的白发。一头亮亮的白发在他的心里闪耀着。

白发的和尚呀。

他是想起了他的白了发的母亲。

山里的夜来得真快!日入群动息,真是静极了。他一路走来,就觉得一片安静。可是山里和路上迥然不同。他走进小山村,小蒙舍里有孩子读书声,马的铃铛,连枷敲在豆稽上。小路上的新牛粪发散着热气,白云从草垛边缓缓移过,一个梳辫子的小姑娘穿着一件银红色的衫子……可是原来描写着静的,现在全表示着动。他甚至想过自己作一个货郎来给这个山村添加一点声音的,这一会可不能在这万山之间泼朗朗摇他的小鼓。

货郎的泼朗鼓在小石桥前摇,那是他的家。他知道,他想的是他的母亲。而投在母亲的线条里着了色的忽然又是他的妹妹。他真愿意有那麽一个妹妹,像他在这个山村里刚才见到的。穿着银红色的衫子,在门前井边打水。青石的井栏。井边一架小红花。她想摘一朵,听见母亲纺车声音,觉得该回家了,天不早了,就说:「我明天一早来摘你。你在那儿,我记得!」她可以给旅行人指路:「山上有个庙,庙里和尚好,你可以去借宿。」小姑娘和旅行人都走了,剩下一口井。他们走了一会,井栏上的余滴还叮叮咚咚地落回井里。村边的大乌桕树黑黑的。夜开始向它合过来。磨麦子的石碾呼呼的声音停止在一点上。

想起这个妹妹时,他母亲是一头乌青的头发。他多愿意摘一朵红花给母亲戴上。可是他从来没见过母亲戴过一朵花。就是这一朵没有戴上的花决定了他的命运。

母亲呀,我没有看见你的老。

於是他的母亲有一付年轻的眉眼而戴了一头白发。多少年来这一头白发在他心里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