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不一会,那位王科长来了,说有一位王先生(又是姓王!)要见我,请我们到他家去。我们坐上一辆汽车,车门两边都站有便衣打手,汽车在中山大街往南开去。朝这个方向,我断定是去雨花台。我默默思索:我还有什么事要做,什么话要说呢?不行!都晚了,我什么也不能做了。大块的乌云压着我。我只能回去,回老家去,到也频去的那儿去。
五、国民党的神经战
我正以为我短促的一生将在雨花台宣告结束的时候,汽车在离城门不远的地方忽然向右拐弯了。大马路上还有浑黄不亮的路灯,这小胡同里就只是一片漆黑。人们大概都已沉入梦乡,四周寂无声息。汽车在小胡同里向北拐,又向西拐,弯弯拐拐,在一家大石库门前停下了。即使是在深夜,我也感觉出这是一栋很阔气的府第的大门。我被挟持在如狼似虎的人群中进入一个大院,走进前厅。那位王科长让我坐下后,说是向主人通报,他就走入后进屋子去了。我打量这间厅堂,完全是旧式大户人家的气派和摆设。正中间一张条桌,条桌前边有八仙桌,两边是八张太师椅和四个茶几。家具虽不珍贵,却应有尽有,够得上整齐、清洁。我随意坐在一把椅子上,冯达坐在我下手。正房两边屋里都住着有人。这时他们一个一个地走出来看我们,全是些彪形大汉。天气还不十分热,都打赤膊。八仙桌上放着点燃的三支蜡烛,他们一走动,一个人都出现好几个影子,真是鬼影憧憧。我想:这么大的厅堂,为什么没有电灯呢?
谁也不理我们,我们只能焦灼地坐着。大约过了大半个钟头的样子,那位王科长才出来,说:“里边的王先生今夜要去上海,不能谈话了。过两天再谈。这两天暂时住在这里。”啊,真奇怪,这是什么花招呢?但我有什么权力说不住呢。反正哪里都是一样。我没说话,他就走了。于是这一群赤膊大汉,有五六个人吧,前边两个人各擎着一支摇摇曳曳的蜡烛引路,烛光微弱,只能照到两三步远的地方。左右前后都有人紧跟着。走出这间前厅,进入一个更大的大厅,四周漆黑,我无法左右顾盼,只感到一阵阴凉冷气,好像到了一个杳无人迹的旷野。然后,向右转,进入一条甬道,一条很窄很窄的长巷。我这时才感到真正的恐怖,我想他们要在这里下手了。这么黑的夜,这么深的甬道,两边这么高的围墙,这地方正好动手,任何有本领的人都无路可逃,也无能挣扎的。我等着,无能为力地警惕着。但他们并没有动手。我们走过甬道,向右拐进一个敞厅,然后又一道墙,出了墙门,又进入一个院子,然后来到一个倒厅。按着旧式建筑的格局,我琢磨这是朝北的,从正面的前厅来说,这是一间西花厅。这和我们刚进来时坐等的那间前厅是应该有门相通的。后来证明果然有扇月亮门,不过门已经钉死了,也听不到外间的动静。
这间倒厅空空的,靠东边摆一张大床,靠西摆两张小床。中间一个大八仙桌,有一个茶几、两把太师椅和几个小木凳。他们把蜡烛往八仙桌子上一放,就都站在那里不说话。这个厅堂大约很长时间没有人住,一股股的湿气、霉气往鼻子里钻。我在方桌边一张太师椅上坐下来,有人给我倒了一杯茶。有几个人悄悄走了出去,留下三个人收拾床铺。冯达先睡下了,另两个人也睡下了。我无法睡觉,就在桌旁抽烟,烟不错,哼!是“白金龙”牌子的。另一个看守坐在桌子对面,他也抽烟。他的影子照在墙上显得很大。可能我的影子也映在我背后的墙上,显得很大很大。夜既安静,也极沉闷。过了一会儿,这个看守鬼鬼祟祟轻轻地送过一张纸条。我侧头看了一下,上边歪歪扭扭写了几个字:“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我摇摇头,我的确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他把纸条收了回去,又写了几个字送过来,我再看,原来是这样写的:“这是国民党的音杀机关。”我懂得“音杀”就是“暗杀”两个字。我没有任何表示,心里想:可能是的,也可能是吓唬我;这可能性更大。但不管怎样,我应当相信是真的。真的又怎么样?反正我已经有准备了。我轻轻问他:“你是什么人?你姓什么?”他便又写了两个人的名字给我看,是“罗登贤”、“廖承志”,还悄悄问:“认识他们吗?”我摇摇头。但我知道他们都是共产党员,在不久以前被捕了。民权保障同盟正在营救他们。他又悄悄地说:“我同他们原是一道的。我是工人。”我倒抽了一口气:“原来又是一个叛徒!”我讨厌极了,便不再理他,摸到大床上,在另一头躺了下来。我瞪眼望着天花板,他的影子倒映在天花板上,怎么也离不开我的视线。这时各种各样的思虑,一齐来到我脑子里:这里很可能真是一个杀人魔窟。这个叛徒很可能就是执行命令先来吓唬我的,但也可能是毫无缘由只是给我递来一个不祥的消息。自己死在这样一群又蠢又脏的坏蛋手里真冤。他们将怎样动手呢?用刀、用绳、用毒药。唉,管它咧。……唉,这夜真长,怎么还不天亮!就这样永远黑暗下去吗?……潘梓年现在哪里?他还活着吗?左联的同志们现在在干什么?他们一定都搬家了。其实,不搬家也没什么,我不会讲出他们的住址的。看样子冯达也没有说出别人的地址,他在旅馆里还一再辩解,说我们家的地址特务们早就注意了,头天晚上他不是还告诉我他的怀疑吗?反正,我还得问他,我不能相信他。如果真是他出卖我和潘梓年,那就太卑鄙了,他就成了敌人,我要再提出来,一定要和他分开关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