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莎菲女士的日记(96)

作者:丁玲

这时,马绍武做了一个手势,屋子里的人动起来了。他们推着我和潘梓年,我顺手把刚才清理的衣服拿了两件,还拿了一件夹大衣,如果睡在水门汀地上还是用得着的。就这样,前拉后拥把我们推下楼来,带出了门。街上没有几个人。那时昆山花园路一带向来僻静,只有这一排房子里住了几家俄国人。这里不可能有援助我的人。他们把我们推进停在路边的一辆汽车里,我和潘梓年坐在后边,一边一个特务。前边坐的冯达和另一个特务。大马路上人来车往,熙熙攘攘,可是有谁知道我们被押在国民党特务的一辆汽车里,朝着什么地方,什么境界驰去呢?我用臂膀碰碰潘梓年的臂膀,我自己也不清楚我想表示的是什么?是恨,恨冯达!是爱,爱潘梓年!现在世界上只有潘梓年同志是我惟一的亲人,惟一同命运的人了。一群匪徒,一群无耻的穷凶极恶的魔鬼,紧紧地围着我,用狰狞的眼光盯着我。

汽车驶向黄浦江边,在十六铺南头的一小块空地上停下了,围上来另一群人,把我拥进一栋小楼;楼前挂着“××旅馆”的招牌,但我看得出这是国民党特务匪徒的一个黑窝。

一上楼,他们把冯达和我关在一间房子里。这时我忍不住骂道:“真看不出你是一个朝秦暮楚的人,哪里会想到是你把我出卖了!”

冯达忙着声辩:“不是我,你能听我解释吗?”

我说:“还有什么好解释的?事情不是明摆着的!我们家的地址是你说出来的。只有你!你不必解释,我不相信你!”

冯达还是连声解释,说昨晚他就怀疑过,有人盯梢,我们的房子被人注意了,我不愿听他的声辩,只想把对敌人的仇恨发泄在他身上,我真想跳过去打他,但我们当中横着一个方桌。这时马绍武进来了,他劝我道:“不要生气!可以慢慢讲嘛!”原来他在隔壁偷听。我不愿再开口了。我对马绍武说:“把我们分开!”马绍武连说:“不要这样,不要这样。”后来他们把我们领进另一间较大的房子,里边坐着七八个人,全是穿着短衣的打手。我气悻悻地坐在那里,不理人,也无人理我。他们拿饭来,我没吃,心里只想:“有什么办法逃出这里呢?”

这样整整坐了一下午,到夜晚,我要小便,打手们也不肯出去。我只得当着许多男人坐在便桶上,尽管便桶是放在床后边,当中隔着帐子。第二天清晨,他们一群人前呼后拥把我同冯达送上火车,在二等软座,他们包围着我,不使我接近乘客。途中我到厕所去了一趟,我用燃烧过的火柴棒写了几句话在一张纸上(因为我身上没有笔,但有香烟、火柴),吁请仁人君子把检到的这一短简寄到上海开明书店叶绍钧(即叶圣陶)收。给叶绍钧的信里只说我被绑架到南京。署名“冰”。我把纸条和信用一块手绢包着,里边还包了四元钱是给捡信人的。我把手绢包从便盆中投了出去,自然,这只是徒劳,像石头丢到海里,连一个水沫也没有。后来我也没有问叶绍钧先生是否收到过这封信。他也从来没有谈起过这事。

我一心只想把我被绑架的消息传出去。我捡过一份他们看过的报纸,是当天的,但当中被他们剪掉了一小块。我不知道这被剪掉一块的内容,我猜想可能同我有关。以后,我才知道果然是报导丁九在我家楼上摔下去遇难的消息。当时我怀疑他们为什么要剪掉这一块,是因为怕我看见,或是因为别的重要新闻才剪掉的呢?

中午时候,火车进了南京站。南京是国民党中央政府的所在地,是屠杀革命人民的总指挥部。像欢迎国民党的党国要人那样,涌上来一大群人,像看猴子似的挤近前来看我。押解我的人簇拥着我坐进一辆大巴士,车子先开到国民党中央党部。停了一会儿,才把我们送到一个完全中国旧式的比较高级的旅馆,但看样子,这旅馆不是普通做买卖的,这里非常安静。我们住进一间比较大的房间,仍是好几个看守与我们一起。我开始过一种特殊的囚犯生活。

三、两只癞皮狗

在这个旅馆里只停了一天,第二天又换到另一个旅馆。这里是两三排平房。我们住的是前后两间。前房住三个看守,后房就叫冯达同我住。有一个向北的小窗户,小窗镶着毛玻璃,钉着铁丝网,关得死死的。看来,在我以前这里住过别的人。房间里除床、桌外,有一个小凳子,一个洗脸架,上边放置着盥洗用具。外间屋较大,有两张床,一个吃饭的方桌,临窗放着四五个小凳。除洗脸用具外,还有一把茶壶,几个茶杯。三个看守住在外屋,晚上通宵有人值班。厕所在我们这排屋的尽头,去厕所要走过一间空屋,没有外人去。门前是院子,对面也是一排房子,不知道干什么用的,是否关得有人,或是空着,都不知道。总之,狭长的一条院子,除我们几个人外,见不到别人。偶尔有人送水来,我也不以为这是旅馆里的什么人。自然我们屋后还有后院和类似的房子,它们派什么用的,只能令人想象,大约不是住的过往旅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