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莎菲女士的日记(78)

作者:丁玲

一九二三年夏天,我们两人到南京来了。我们过着极度俭朴的生活。如果能买两角钱一尺布做衣服的话,也只肯买一角钱一尺的布。我们没有买过鱼肉,也没有尝过冰淇淋,去哪里都是徒步,把省下的钱全买了书。我们生活得很有兴趣,很有生气。

一天,有一个老熟人来看我们了。这就是柯庆施,那时大家叫他柯怪,是我们在平民女子学校时认识的。他那时常到我们宿舍来玩,一坐半天,谈不出什么理论,也谈不出什么有趣的事。我们大家不喜欢他,但他有一个好处,就是我们没有感到他来这里是想追求谁,想找一个女友谈谈恋爱,或是玩玩。因此,我们尽管嘲笑他是一个“烂板凳”(意思是说他能坐烂板凳),却并不十分给他下不去,他也从来不怪罪我们。这年,他不知从什么地方知道我们在这里,便跑来看我们,还雇了一辆马车,请我们去游灵谷寺。这个较远的风景区我们还未曾去过咧。跟着,第二个熟人也来了,是施复亮(那时叫施存统)。我们认为他是一个好人,他是最早把我们的朋友王一知(那时叫月泉)找去作了爱人的,他告诉我们他和一知的生活,他们已经有了一个女儿。这些自然引起了我们一些旧情,在平静的生活中吹起一片微波。后来,他们带了一个新朋友来,这个朋友瘦长个儿,戴一副散光眼镜,说一口南方官话,见面时话不多,但很机警,当可以说一两句俏皮话时,就不动声色地渲染几句,惹人高兴,用不惊动人的眼光静静地飘过来,我和剑虹都认为他是一个出色的共产党员。这个人就是瞿秋白同志,就是后来曾领导过共产党召开“八七”会议,取代了机会主义的陈独秀,后来又被称为盲动主义的瞿秋白;就是做了许多文艺工作,在文艺战线有过卓越贡献,同鲁迅建立过深厚友谊的瞿秋白;就是那个在国民党牢狱中从容就义的瞿秋白;就是那个因写过《多余的话》被“四人帮”诬为叛徒、掘坟扬灰的瞿秋白。

不久,他们又来过一次。瞿秋白讲苏联故事给我们听,这非常对我们的胃口。过去在平民女校时,也请另一位从苏联回来的同志讲过苏联情况。两个讲师大不一样,一个像瞎子摸象,一个像熟练的厨师剥笋。当他知道我们读过一些托尔斯泰、普希金、高尔基的书的时候,他的话就更多了。我们就像小时候听大人讲故事似地都听迷了。

他对我们这一年来的东流西荡的生活,对我们的不切实际的幻想,都抱着极大的兴趣听着、赞赏着。他鼓励我们随他们去上海,到上海大学文学系听课。我们怀疑这可能又是第二个平民女子学校,是培养共产党员的讲习班,但又不能认真地办。他们几个人都耐心解释,说这学校要宣传马克思主义,要培养年轻的党员,但并不勉强学生入党。这是一个正式学校,我们参加文学系可以学到一些文学基础知识,可以接触到一些文学上有修养的人,可以学到一点社会主义。又说这个学校原是国民党办的,于右任当校长,共产党在学校里只负责社会科学系,负责人就是他和邓中夏同志。他保证我们到那里可以自由听课,自由选择。施存统也帮助劝说,最后我们决定了。他们走后不几天,我们就到上海去了。这时瞿秋白同志大约刚回国不久。

上海大学

上海大学这时设在中国地界极为偏僻的青云路上。一幢幢旧的、不结实的弄堂房子,究竟有多大,我在那里住了半年也弄不清楚,并不是由于它的广大,而是由于它不值得你去注意。我和王剑虹住在一幢一楼一底的一间小亭子间里,楼上楼下住着一些这个系那个系的花枝招展的上海女学生。她们看不惯我们,我们也看不惯她们,碰面时偶尔点点头,根本没有来往。只有一个极为漂亮的被称为校花的女生吸引我找她谈过一次话,可惜我们一点共同的语言也没有。她问我有没有爱人,抱不抱独身主义。我说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现在也不打算去想。她以为我是傻子,就不同我再谈下去了。

我们文学系似乎比较正规,教员不大缺课,同学们也一本正经地上课。我喜欢沈雁冰先生(茅盾)讲的《奥德赛》、《伊利阿特》这些远古的、异族的极为离奇又极为美丽的故事。我从这些故事里产生过许多幻想,我去翻欧洲的历史、欧洲的地理,把它们拿来和我们自己民族的远古的故事来比较。我还读过沈先生在《小说月报》上翻译的欧洲小说。他那时给我的印象是一个会讲故事的人,但是不会接近学生。他从来不讲课外的闲话,也不询问学生的功课。所以我以为不打扰他最好。早先在平民女校教我们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穷人》的英译本时,他也是这样。我同他较熟,后来我主编《北斗》时,常就教于他,向他要稿子。所以,他描写我过去是一个比较沉默的学生,那是对的。就是现在,当我感到我是在一个比我高大、不能平等谈话的人的面前,即便是我佩服的人时,我也常是沉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