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莎菲女士的日记(45)

作者:丁玲

“你以为怎样呢?我还是愿意随你,依你的意思。”

美琳只懒懒答应了一句,于是事情便通过了,毫无问题。以后只应该安心的照自己所希望的去努力进行,这是说单对于子彬的一面。既然自己是一个写文章的人,又对于自己极有把握,生来性格又不相宜于做别的争斗的勾当,而且留在上海,原意便是为要达到自己的野心的完成,若是还要这么一个人关在小屋子发气,写点牢骚满纸的信,让时间过去了,别人越发随着时间向前迈进了,而自己真的便只有永远和牢骚同住,终一生在无聊的苦痛中,毫无成就可言,纵有绝世的聪明也无用。至于美琳,她是不甘再闲住了,她本能的需要活动,她要到人众中去,去了解社会,去为社会劳动,她生来便不是一个能幽居的女人。她已住得太久了,做一个比她大八岁的沉郁的人的妻子,她已经觉得自己比过去安静了许多,已经会忧愁烦闷了一些,但还是不能了解她丈夫,这生活对于她是不相宜的。自从春天来,自从她丈夫开始了新的苦痛来,她就不安起来了,不安于这太太的生活,爱人的生活。她常常想动,但是她缺少机会,缺少引路的人,她不知应该怎么做才好,所以她烦恼,她又明白这烦恼是不会博得子彬的同情的,于是更不快乐。前几天还能一下会想到西湖去,当然还比较好,慢慢时间拖下来,倒又觉得别的许多人都忙着工作,而自己拿了别人的钱去陪一个人去玩,去消遣时日,仿佛是很不对,很应该羞惭的事。现在既然子彬已不愿去了,当然很合适,不过子彬说他不能去的理由,是因为没有空,因为要写文章,而自己则无论去留与否,在事实上看来,都是无关紧要,因为自己好像是一个没有事可做的人,她更加觉得羞耻。她要自己去找事做,她想总该有把握找得到,但是她想她应该不同子彬商量,而且暂时瞒着他。

出于意料之外的若泉接到一封短笺,是辗转经过了好几个朋友的手转交了来,而是在信面上便大大署了美琳两个字的。若泉不胜诧异的去打开它,满心疑惑到子彬身上,他八分断定他朋友是又病倒了。他心里有点难过,他想起他朋友的时候总是如此。可是信上只潦草的歪歪斜斜涂了不多几个字,像电报似的横着:

星期日早上有空吧,千万请你到兆丰公园来一下,有要事。我等你。美琳。

这不像是子彬有病了的口气,然而是什么事呢,两人吵了架,但又从没有看见过他们有口角的事,若泉真怀疑,他还是觉得这至少是于子彬有关的,因为他想美琳决不会有事来找他,因为虽说是与她相熟了两年,还始终没有同她生过一次比较友谊的关系,他也不十分知道她的历史,也从没有特别注意过,只觉得她还天真,很娇,而且决不是难看的一个年轻女人。他想到朋友,他决定第二天早上跑那么远,到上海的极西边去。

七点钟的时候,他预备动身,拿了一把铜子,两角洋钱,拍了一下身上旧洋服的灰尘,于是便匆匆的离了住处,他计算着到兆丰公园时,大约是七点四十分,美琳她们是起身很迟的人,不见得就会到,但他无妨去等她的。他有大半年不来这里了,趁这次机会来走走,呼吸点新鲜空气,也很好,他近来觉得他的肺部常常不舒服。

转乘了三次电车才到公园门首,他买了票,踏到门里去,一阵柔软的风迎着吹来,带着一种春日的芳香。若泉挺着胸脯,兜开上衣,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立刻便觉得舒适了起来,平日的紧张和劳顿,都无形的滑走了。人一到了这绿茵的草地上,离开了尘嚣,披靡着春风,亲炙着朝晖,便一概都会松懈了,忘记了一切,解除了一切,只任自己的身体纵横在这自然中,散着四肢,让这宁静的四周享乐自己,一直到忘我的境界。

园里人不多,几个西洋人和几部小儿车,疏疏朗朗的散在四方。四方都是绿阴阴的,参差着新旧的绿叶。大块的蓝天静静的覆在上面,有几团絮似的白云,耀着刺目的阳光,轻轻的袅着,变幻着。若泉踏着起伏不平,波样的草地,懒然的走了好远,他几乎忘记他是为什么才来到这里了,只觉得舒适得很,这空气正于他相宜。在这时他听到近处他背后的草地上有着窸窣窸窣的响声,他掉头望时,他看见美琳站在他背后,穿一件白底灰条纹的单旗袍,上罩一件大红的绒坎肩。他不觉的说道:

“啊,我不知道你来了,啊,你真早啊!”

美琳脸上很平静,微微有点高兴和发红,她娇声的说:“我等了你许久!”但立即便尊重的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