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莎菲女士的日记(44)

作者:丁玲

子彬好久不做声,他又被许多纷乱的不愉快的杂念缠绕住了。他很希望能倒在美琳怀里大哭一场,像小时在母亲怀里一样,于是一切的重大的苦恼都云似的消去,他将再重新活泼泼的为她活着,将生活想法再慢慢的弄好。但是他明白,他咬紧牙齿想,的确的,那是无用,这女人就比他更脆弱,她受不起这激动的,他一定会骇着她。而且他即使大哭,把眼泪流尽了又有什么用呢?一切实际的纠纷的冲突与苦闷,仍然存在着,仍然临迫着他。他除了死,除了离去这相熟的人间,他不能解脱这一切。于是他不做声,他忍受着更大的苦痛,他紧紧握着她的手,而且显出一副极丑的拘挛着的脸。

那样子真怕人,像一个熬受着惨刑的凶野的兽物,美琳不解的注视着他,终于叫起来,快快的锐声的:

“为什么呢?你做出这么一副样子,是我鞭打了你吗?你说呀!唉,啊呀!我真忍耐不了!你如再不说,我就……”

她摇着他的头,望着他。于是他又侧过脸来,眼泪流在颊上了,他挽着她的颈,他把脸凑上去,断续的说:

“美,不要怕,爱我的人,听我慢慢的说吧!唉!我的美!唉!我的美!只要你莫丢弃我,我就都好了。”

他紧紧的偎着她,他又说:

“唉!没有什么,……是的,我近来太难过,我说不出……我知道,总之,我身体太不行,一切都是因为我身体,我实在需要休养……”

后来他又说:

“我厌恶一切人,一切世俗纠纷,我只要爱情,你。我只想我们离开这里,离开一切熟识的,到一个孤岛上去,一个无人的乡村去,什么文章,什么名,都是狗屁!只有你,只有我们的爱情的生活,才是存在的呵!”

他又说,又说,说了好多。

于是美琳也动摇了,将她对于生活的一种积极的求进展的心抛弃了。她为了他的爱,他的那些话语,她可怜他,她要成全他,他总是一个有天才的人,她爱他,她终于也哭了。她不知安慰了他多少,她要他相信,她永远是他的。而且为了他的身体和精神的休养,她希望他们暂时离开上海,他们旅行去,在山明水秀鸟语花香的环境之中,度过一个美丽的春天。他们省俭一点,去在流星书店设法再卖一本书,也就够了,物质上稍微有点缺乏有什么要紧呢?他们计算,把没有收在集子中的零碎短篇再集拢来,要七八万字,也差不多了。这旅行是并不难办,美琳想到那些自然的美景,又想到自己能终日与子彬遨游其中,反觉得很高兴了。子彬觉得能离开一下这都市也好,这里一切的新的刺激,他受不了。而且他身体也真的需要一次旅行,或是长久的乡居。于是在这夜,他们决定了,预备到西湖去,因为西湖比较近,而美琳还没有去过的。

这夜两人都又比较快乐了,是近来没有过的幸福的一夜,因为都朦朦的有一线希望,对着未来的时日。

第二天拿到了一部分稿费,买了许多东西,只等拿到其余的钱就动身。可是第三天便落起雨来了,一阵大,一阵小,天气阴得很,人心也阴了起来,盖满了灰色的云。美琳直睡了一天,时时抱怨。子彬也不高兴,又在书铺跑了一趟空,钱还要过几天。雨也就接连几天都潇潇的落着,像没有晴的希望。两人在家里都无心做事,日子长得很,又无聊,先前子彬还常常为她重复一点西湖的景致,后来又都厌烦起来了。等钱等得真心急。不过在第六天拿到全部的稿费之后,子彬没有露出一线快乐的神气,而且只淡淡向美琳说:“怎么样呢,天还是在下雨,我看再等两天动身吧。”

这决不能成理由,雨下得很小,而且西湖很近,若是真想去得厉害,是可以马上动身。

美琳没有生气,也不惊诧,仿佛不动身,又再挨下来倒是很自然,既然去西湖并不是什么必需的要紧的事。这时日的拖延是将两人的心都怠惰起来了,而且又都重复沉在各人的过去曾被痛苦着的思想中去了。子彬时时还是可以听到一些使他难过的消息。许多朋友,许多熟悉的人,都忙着一些书房以外的事去了,都没有过问他,而且都忘记他了。这些消息最使他难过,他鄙视他们,他恨他们,但是他觉得他不应该逃避,他要留在上海,在看着他们,等着他们,而且他要努力,给他们看。假设他到西湖去,他能得个什么,暂时的安宁,暂时的与世隔绝,但是他能不能忘怀一切的得着安闲,还在不可知之间,而世界则真的将他隔绝了是容易的。朋友们听到了这消息,一定的总要嘲笑他,说他是怕了他们,怕了这新的时代,他躲避了。后来大家便真的忘了他,连他的名字都会生疏起来。再呢,他的那些崇拜他的人,那些年轻的学生,和那些赞赏他的人,那些硕学的有名的人物,都隔绝了他的消息,也慢慢会将他所给与他们的一些好的印象,淡了起来,模糊了起来……这真是可怕的事。他不能像过去的一些隐逸之士能逃掉一切,他要许多,他不能失去他已有的这一些。他简直觉得到西湖去只是件愚蠢的事。他惟恐美琳固执着成见,他想即使美琳要去,也只好拂一次她的意,或是他陪她去玩两三天,立刻便转来,要住下是办不到的事。他看见美琳不像以前着急了,倒放一点心,后来是到非再做一次正式商量不可了,他只好向她说他的意见,理由是他有一篇文章要写,现在没有空,他觉得把行期再迟一个月也很好。他说得真委婉,还怕美琳不答应,或至少也要鼓着小嘴生气的。他还预备好许多温柔的,对付一个可爱的娇纵女人所必需的话。他说完的时候,将头俯在她的椅背上,嘴唇离那白的颈项不很远,气息微微嘘着她。他软声的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