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下午,她又高高兴兴去到圆月剧社,并且她已想好了应当用怎样的态度去见经理,并那些导演,那些演员们。
但刚刚走进门时,第一迎着她的,又是那扁脸;那嘲笑的滑稽的笑,开始便无意的触了她一下。
“呵,倷又来哉。张先生在楼上,从这门转过去,楼梯口有阿二,伊会引倷去……”
于是她踅过身去便走,故意又把这笑脸忘掉。当她走进办公室时,真的,她居然很能够安闲的,高贵的,走过去握那少年导演的手,又用那神采飞扬的眼光去照顾一下全室的人。有个瘦子便走拢来,眼睛从那一副大眼镜上面来打量她,一边便向张寿琛探询是否昨晚所说的那人。张寿琛便来介绍,这也是一位导演,并且还是上海有名的文人。可惜她却没听清名字,大约是姓程或姓甄吧。她虽说很不喜欢那眼镜上面的看人法,但她不能不也很大方的谦恭的去接见。正在这当儿,张寿琛太出人意表,而她又确确实实的听见他正打着上海腔向那瘦子说:“阿是?年纪弗大,面孔生来也勿错,侬看阿好?”
那瘦子又向她望了一眼,连忙点着头:“满好,满好……”
这真把她骇痴了。她不知道这是不是应该的,当着她面前来评论她的容貌,像商议生意一样,但她不曾喊出声来,或任性的申斥几句,只好隐隐忍着那气愤,于是这羞惭竟把她弄得麻木了起来,她不知应如何说话和动作了。
几个吃香烟的妖妖娆烧的妇人走来攀她说话时,她竟不会用她活泼的本能去应付,为怕人纠缠反退到室外的走廊上去。
张寿琛拿来一张合同要她签字,她还没看明里面的意思,糊里糊涂的就签上了。后来还是一位姓朱的穿短汗褂的先生,把他编的“圆月月刊”送过八九本来,还夹上一张名片,她才觉得轻松了许多,道了一声谢,便拿着这几本书,退到一边去独自的假装在翻书。但不久又走来一个形似流氓的洋服少年,靠在她对面的沙发上看她。这时她真狼狈得不堪了,不知自己已变成了一个什么东西,一举一动都觉得不好,眼也不敢抬起去望人,她想:“回去吧,我回去吧!”她是这样想回去,不过她却留住了。张寿琛又走来把她引到间壁的一间房子去,很不客气的递给她四张十元的纸币。她说她无须乎这个,但这便是薪水,如她不拿时,便应该挨至十五号在那柜台边用条子向那扁脸兑取了。于是她还得向人道谢。她并且问是否她已可以回去了。自然的,她的行止已是不能由自己了。张寿琛说到晚上的拍影,她可以来看看,并且那位甄(?)先生还想请她今晚拍一个里面不很重要的人物试一试,还说他已决定为她编一个剧本。因了她那瘦削,她那善蹙的眉峰,还得请她做个悲剧的主人公呢,一切的情节他都已想好了。但今晚她却不能拒绝那甄先生的请求,先做一个不重要的角色。
这天,无论在会客室,办公室,餐厅,拍影场,化妆室……凡是她所饱领的,便是那男女演员或导演间的粗鄙的俏皮话,或是当那大腿上被扭后发出的细小的叫声,以及种种互相传递的眼光,谁也都是那样自如的,嬉笑的,快乐的谈着,玩着。只有她,只有她惊诧,怀疑,像自己也变成妓女似的在这儿任那些毫不尊重的眼光去观览了。
她竭力振刷自己,但为了避免受窘,便故意的想起不关紧要的事。当她想到晚上她便当拍影了,她实在希望有一个人来告诉她所演的剧情,以及她所配演的角色,所演的地方……于是她走进去问张寿琛。这位张先生想了一想,才弯腰到桌下,从乱报纸堆里翻出一张《申报》来给她,那上面是登载着一篇名叫“真假朋友”的影片的本事。她看了,算是她已模模糊糊的知道了一点。
吃过饭不久,张寿琛便把她引入化妆室。那里面已坐了七八个对着镜子在搽油的男女。她便坐在第三张凳上,一个受了导演吩咐的少年男子便走过来请她洗脸,替她涂上那粉红色的油,又盖上一层厚厚的粉。她看别人时都是那样鲜红的嘴唇,紫黑色的眼皮,所以她也想到她自己的面孔。她走到大镜子面前时,她看见她被人打扮出来的那样儿,简直没有什么不同于那些在四马路的野鸡。但她却不知为什么还隐忍着受那位甄先生的引导,去扮一个角色。当她随着他走入拍影场时,水银灯都燃上好久了,所布的景是在一个月影下的花园中,她应当同一个女演员,像朋友一般的从黑处扭扭捏捏的跑进灯光辉煌地点,在一张椅上挨挤的坐着,十分高兴的讲着故事,于是,当另一男演员走拢来时,她便应当带着一种知趣的神色悄悄的避开:这便完了。甄先生是临时把这三个演员教着,并且做样子,最后就朝她说:“勿要怕,侬试试看好了。”于是她和那女演员便站在没有亮光处,预备向前;甄先生就坐在一张藤椅上,大声的向她们喊了一声“跑!”然而,在这一瞬间,出人意外的,发生了一种响动,原来这个可怜的新演员骇得晕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