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会,那小后生一颠一跛的跑出来:“呀——请,小姐!”脸还是笑笑的,导引着又朝里面走。
在会客室里等着的,是一位非常整洁的少年,穿一身黑绿色的哔叽洋服,斜躺在锦质的沙发上,悠悠闲闲的望着那边窗台上的花,刚听到门扭响,便很敏快的站起来,姿势还是很从容,闲适得又非常有礼,顺手把那一寸多长的残烟丢到痰盂里,走上两步迎住了这位来客。腰微微的弯着,头也就势有点偏,声音是清晰而柔柔的:
“哦,林小姐,请坐!”
“真冒昧得很,我是有……”
“不要紧;不过经理不在此地。如若有什么事,我们都可商量商量。”接着递上一张名片,头衔是留美戏剧专家,现任圆月剧社的话剧和电影的导演,名字是张寿琛,籍贯是江苏。
梦珂于是向这戏剧专家点了一下头:“对不起,我忘了带名片来,‘林琅’便是我的名字。”
“不要紧,请坐,林小姐今天来,我想是有点儿事,或是对于我们近来公演的‘少奶奶的扇子’有什么批评,或是这次出品的‘上海繁华之夜’的影片有什么不好的地方,不妨都请你能不客气的赐教。或者有什么用得着我们公司或我自己,这都非常愿意竭力效劳。”
梦珂却正在憨憨的张着两只大眼审视这生人,在那一张刮得干干净净的脸上,有个很会扇动的鼻孔;在小小的红嘴唇里,说话中不时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左手是那样的细腻,随意的在玩弄着胸前的表链。呵,领结上的那颗别针,还那样讲究呢!她不转眼的望着这人,心便怀疑到这人以外的一些东西,竟未曾把对面那人所说的一些客套话听清楚,直望见那一道同时也注视到自己脸上的眼光,是现着在期待她说话的神情,于是她才迟迟疑疑的开始来说明她来此地的希望。先是绕着大弯子讲,渐渐也就放大了胆,最后还这样说:
“……现在我当然可以不必多解释我自己,将来你总会明白的,因了我内在的冲动和需要。我相信我不会使你们太失望……”
这事很使这少年的导演吃惊,自然他可以答应下来,但他却向这热心于戏剧的女子解释了许多特殊的情形。又再三盘问了这女子的家庭,经济……状况。最后还使人不得不允许了他如此一个令人不快的要求:她无声的举起一双手去勒上两鬓及额上的短发,显出那圆圆的额头并两个小小的玲珑的耳垂给人审视。这时候,她伤心——不,完全是受逼迫得哭一样。但她却很受欢迎了。他又赞美她,又恭维她,又鼓励她,又愿帮助她,意思是要她知道,他总可以使她在上海成为一个很出众的明星。他并且要她明天来,他将给她介绍石三先生,就是此地的经理。
当她告别时,他又把自己的那只白嫩的手递给她,又给她行礼,又笑笑的送她出了客厅。
扁脸也笑笑的去替她拉开玻璃门:“倷去哉,林小姐。”
她出来了,急急的走去,头也不敢再掉过来望一下那黑漆的竹篱。心里昏昏迷迷的,完全被一种嫌厌,或是害怕,或竟是为了喜欢过度了的感情所压迫,所包围,以致走了不很远,四肢便软了,马路上一切静静的,没有车,只间或有两三个工人提着竹篓过去。她只得挣撑着身子在树阴处乱踏着,直到路口才雇得一辆黄包车。继后在车上她忽然想起:“为什么我不可以向姑母借债呢?”但一种负气的自尊气概鼓励了她,车子是一直便拖回在一条小衖里了。
夜色来了。梦珂从那小板床上起来,轻轻一跳便站在桌子旁边,温温柔柔的去梳理鬓边的短发,从镜中望见自己的柔软的指尖,便又互相拿来在胸前抚摩着,玩弄着。这时她是已被一种希望牵引着,她忘了日间所感得的不快。于是她又向镜里投去一个妩媚的眼光,并一种佚情的微笑,然后开始独自表演了。这表演是并没有设好一种故事或背景的,只是她一人坐在桌子前向着有八寸高的一面镜子做着许多不同的表情。最初她似乎是在装着一个歌女或舞女,所以她尽向着那镜里的人装腔作态,扬眉飘目的。有时又像是一种爵夫人的尊严,华贵……但这爵夫人,这舞女的命运都是极其不幸,所以最后在那一对张大着凝视着前方的眼里,饱饱的含满一眶泪水。真的,并且哭了,然而她却非常得意的笑着拿手绢去擦干她的眼泪:“这真出乎意料了。我自己都不知道我竟哭得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