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莎菲女士的日记(136)

作者:丁玲

下午,他找了一个牺盟会的同志为他说情,他的父母住在离城六十里的地方。牺盟会的同志告诉我:“你不带他走,他也会逃走的,已经逃了两回了。他父亲就没有办法把他弄回来。你们还是收容了他吧。”

但我的意见仍是要去征得一下他的家庭或是亲族的同意。然而小孩却不肯走了。他就住在宣传股程远明那里,他顽皮地说,你们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

详细地打听了半天,知道他是模范小学的学生。学校已经停课了,我们找到了一个教员。那教员是受了他父母之托的,很热心地述说了关于他的许多往事,他的结论是:“这孩子是留不住的,他日日夜夜要打日本,可怜他父亲几次进城来,母亲日夜在家里哭,他一看见八路军就要跑去当兵。他们也不企望留住他了,只要有个出处,我看还是请收留他吧,他到了你这里,我也好告诉他父母放心,就是这样,就是这样。”

他叫张百顺,十三岁,后来做了儿童队的队长。与他相仿佛的是张如亭,十二岁,他的父亲亲自带着他追赶着我们,走了七十里路才送到。在清油灯底下,看得见这小孩有两颗大眼睛,不大说话。他的父亲诉说着:“现在的世界不同了,这孩子一点感情都没有,家里谁不心疼他呢,可是前年他就跑过一次,要去当红军,我们吓死了,把他关了两天。去年他又不知怎么偷了五块钱,搭火车到西安去,幸好在临汾就碰到了他舅舅,才把他押了回来。他说要到西安做童子军。昨天不知听谁说,又偷着往你们这儿逃。我本来想再关他几天的,后来别人告诉我,你们这里的一些好处,我心一横,心想还不如放在这里我还放心些,我只希望您好好教导他,常常有信息回来就成了。”

“你是这么顽皮的么?”我一边抚着他,一边却对于他的勇敢、坚决、追求光明的精神,起着很大的崇敬。我安慰着他父亲说:“包管在我们这里打也打不跑的,要他一个月至少写封信回家。你尽管放心,你看我们这里的孩子都好。明天我们还不走,你就住两天吧。”

这孩子才十二岁,能够在墙上写标语。温和得很,看不出是那么一个顽强的孩子。

其他一个就是李强林。这孩子最使我们没办法,他也是他的父亲送来的。可是临走时父亲变了卦,我们就让他带回去,孩子却跳起来哭。父亲是个乡下老头儿,也坐在那里哭起来了。我们劝父亲,说道理给他听,他点着头,但却硬不起心肠走;我们劝孩子,孩子什么都不听,宁死也不肯回去。好好歹歹父亲哭着回去了,我们答应他过几天来看儿子。过几天他又来了,住在我们事务人员处,哭。他弟兄三个就这一个宝贝,他不忍强迫把儿子捉回去,怕捉回去了儿子哭。这老头诉诉说说、哭哭啼啼,弄得事务人员都来替他说话了;可是无论如何说不动儿子的心。李强林撅着嘴只有一句话,如若将来被日本人杀死,不如现在死。自然是小孩的话有道理。他又倔强,我们也没有办法,老头子才又回去。这一回去就没来;后来临汾紧急时,我们准备到运城去,在临汾车站上忽然遇到了这老头儿,他特别赶来送儿子的。他含着眼泪说:“你是对的,你好好的去吧!我老了,东洋人来了我就到山上去,没有什么用了,将来你们打了胜仗,你回来看看吧,你要知道你祖父就只你这一个孙子,传宗接代,祖宗烟火全靠着你啦!……”

这些个儿童几乎都有一段奋斗历史,他们是聪明的,有能力的,坚决的,自从他们来后,固然我们增加了许多麻烦,可是也增加了很多兴趣。

1937年11月

关于自卫队感言

从临汾的刘村回到高公村去。我和塞克等打前站,先还是几个人同走,后来就只剩我们两人了。塞克有一个习惯,行军时非常注意那些突起的土山,和千姿万态的那些光杆树,总是啧啧的称道不已。我呢,我非常喜欢走路。因为平常总有一些杂事,或是读书;但只要一行军,脑中便另有天下,一任思绪驰骋。譬如看见一个骑在骡背上的女人,我便考察她的年龄,衣服的颜色,估计她家庭的经济情况,她到什么地方去,有什么事将要发生,她的思想,她的感情……塞克有意见便告诉我,我也把我想的告诉他。所以我们一路走来,都不感觉疲乏。下午快到目的地时,不知从什么地方走来一群老百姓,他们人人手里拿一杆梭镖,兴致冲冲的走过去。其中有两个人似乎认识我,回头望着。我就喊:“老乡,哪儿去?”他用孩子般的神气,高声答道:“回万安镇去。刚才开了会来,我们是动员委员会的。丁玲同志,你们这一向在哪儿?”他有按捺不住的快乐。我们分路了。他们唱起歌来了,那歌声从塞克的艺术观点听来,是不能入耳的。但他仍很喜欢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