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来念首诗吧。”
于是打开书,在一百三十六页上停住,开始念起来:
在火苗之焰的隐约里,
她如晚霞之余艳,
呵,能倩何物
传递我心灵之颤动!
梦珂的心微微的颤抖,一半是由于受惊,一半也是被那低沉的声音所感动,脸便慢慢的藏在那一双纤瘦的手中。晓淞乘势坐在旁边的矮凳上,从那眼皮上拿下那双手来。
“梦——”早已把“梦妹”两字分开了来叫,有时是又只叫“妹”的。这时声音也像是被感动得微微的抖了起来,两道眼光更紧逼到梦珂脸上。
她竟不敢抬起头来。
表哥只是无语的望着,那沉默的动人是更超过用语言。
在不可忍耐时,她便抽身像燕子似的轻飘的跑走了。
于是表哥便倒在她适才起身的软椅上,得意的来称许起自己的智慧,自己审美的方法,并深深的去玩味那被自己所感动的那颗处女的心。这欣赏,这趣味,都是一种“高尚”的,细腻的享乐。
怕人看出自己的羞愧,大半时候都在找丽丽玩,丽丽一见她不说话,便生气,扳着她颈项问,梦姑是在想什么了。
因此表嫂却很同她亲热了起来,常常晚上她便在表嫂房里玩,这时大表哥是不会回来的。表嫂是川西人,说起故事时,总挂念她屋前的西湖,和她八十多岁的祖母,她是在六岁时同年失掉了父母的。表嫂还常常低声向她诉说她为了祖母而忍心把自己让那鲁莽的粗汉蹂躏了的事。
“难道他不爱你吗?”梦珂便问。
“你是不会知道这个的!”表嫂却笑了。“你看,近来是都不常在家了。这是他故意的想呕我,因为他明白了我的藏在衣服里面的那颗心,谁知我却舒服多了。嘿,梦妹,你那里得知那苦味,当他凑过那酒气的嘴来时,我只想打他。”
“真的便打了他吗?”梦珂又问。
表嫂又笑了。还向她诉说她十七岁来做新娘时所受的许多惊骇,以及祖母三月后知道了她是怎样用惊哭去拒绝了新郎时的抱着她的伤心……原来表嫂还会填词,她从她那几本旧稿中得知了她的许多温柔,蕴藉的心性,以及她的慕才,她的希望,还和她的失意。梦珂心想:如果她那时是同二表哥结婚,那她一定不会自叹命蹇的了。于是便又问:
“你说,二表哥如何?”
表嫂又会错了她的意思,便告诉她,晓淞是如何的细心,如何的会体贴女人……
梦珂喟叹了,这是完全在悼惜表嫂;而表嫂却不能领悟这同情,反以为她想起别的感触,竭力的倒去安慰她。
春天来后,家里反静寂了许多。表姊和杨小姐每天又挟着乐谱上学校去。澹明,朱成,也都有课。晓淞也在一个大学里每星期担任了两个钟头。姑母不时要在外面应酬;表嫂有丽丽作伴;只有她是闲着。于是她便整天的躺在床上,像回忆某种小说一样的去想到她未来的生活,不断的幻想开去,有时竟说是体悟出自己的个性来,生生的认定:“无拘无束的流浪,便是我所需要的生命。”有时简直会羡慕起那些巴黎的咖啡店的侍女……但也常把自己幻想成一个英雄,一个伟人,一个革命家;不过一想到“革命家”时,连什么梦想也都将破灭,因为那“中国的苏菲亚女士”把她的心冰得太冷了。
澹明想再提高她已不热心了的画兴,又常常去邀她作画,但她已在那可爱的滑稽外得知了不安的轻浮,所以有时也会拒绝他的。晓淞是早已不提到画上了。
为了巴黎的梦,她又起始在表哥处学法文。
不久,父亲又寄来第二次的钱,并附有一封信:
梦儿,接得你的信,知道你又很需钱用,所以才又凑足两百元给你,虽说为数并不多,但这也足够全家半年的日用。你如果是可能的话,我还是希望你省俭点也好,因为你无能的父亲已渐渐的老了。近来年成又都不好。我怕你在外面一时受窘了又要难过,所以才这样说。不过,你也不必听了这话又伤心,我总会替你设法,不愿使你受苦的。其实,都是你父亲不好……唉,这都不必说了……
从先你喜欢的那匹老牛在二月间死了。但又添了好些小羊。有只顶小的,一身的毛雪白,下巴处又带点肉红色,顶不怕人,一天到晚都听见它小声的“咩咩咩咩”的叫。四儿喜欢它,说它像你,于是就叫它作“小姐小姐”。现在是一家人谁一提“小姐小姐”都会笑的,他们都念你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