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音,你的嗓音才好哪。那一年,我带着演员们来搜集整理《喜歌堂》,你体态婀娜,声清如玉,我们真想把你招到歌舞团去当演员哪。可你,却是十八岁就招郎,就成亲--”
“都是命。怪就怪你们借人家的亲事,来演习节目、坏了彩头--我和桂桂命苦--”
“你又哭了?又哭。唉,都是我不好,总是爱提些老话,引得你来哭。”
“书田哥,不怪你。是我自己不好,我命大,命独。我不哭了,你再唱支《喜歌堂》来听--”
秦书田又唱了起来:
我姐生得像朵云,映着日头亮晶晶。
明日花轿过门去,天上狮子配麒麟。
红漆凳子配交椅,衡州花鼓配洋琴。
洞房端起交杯酒,酒里新人泪盈盈。
我姐生得像朵云,随风飘荡无定根--
胡玉音不觉地跟着唱,跟着和。他们都唱得很轻,铺外边不易听得见。他们有时唱的词不同,曲不同。胡玉音唱的是原曲原词,秦书田唱的是他自己改编过的词曲,大同小异。唱到不同处,他们只是互相推一推,看一眼,却又谁都不去更正谁。谁说他们只有苦难,没有幸福?他们也像世界上所有真诚相爱的人那样,在畅饮着人生最甜蜜的乳汁、最珍贵的琼浆。他们爱唱他们的歌:
天下有路一百条呦,能走的有九十九。
剩下一条绝命路呦,莫要选给我姐走。
生米煮成熟米饭,杉木板子已成舟!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块门板背起走。
生成的八字铸成的命,清水浊水混着流。
陪姐流乾眼窝泪,难解我姐忧和愁--
有罪的人过的日子,就像一根黑色长带,无休无止地向前延伸着。大约是春天过完了,夏天开始的时候,胡玉音开始觉得身子不舒服,心里经常作反,想吐,怕油腻,好吃酸东西。把去年冬下浸的酸萝卜、酸白菜帮子吃了又吃。开初她还没有觉得是怎麽回事。後来无意中想到这是“巴了肚”、“坐了喜”的症候时,她都差点晕了过去。真是又惊又喜,想笑又想哭。原先盼了多少年都没有盼来的,都已经时过景迁、不存任何痴心妄想了,“喜”却悄然无声地姗姗来迟了,而且是在这种苟且偷生、好死不如赖活的年月里来了。为什麽不早点来?要是在摆米豆腐摊子那年月就巴了肚,生了三个、四个娃娃,新楼屋就不会盖了。多了三、四张小嘴巴要喂要填,她就是困难户了,能向政府要救济,要补助呢。有了後代,桂桂也就不会走了那条路。做父亲的,哪能不为了後代活着?--八字先生讲她“命里不主子”,“子”究竟来了,虽然来得迟,来得不是时候。是祸,是福?她诚惶诚恐。但她心甘情愿承担由此而产生的任何痛苦,甚至付出性命。为了不育,人们朝她身上泼过多少污水啊。就是自己,也总是把生育看作为一个女人头号紧要的事。自古以来就是“不孝有三,无後为大”啊。
胡玉音没有立即把自己“坐了喜”的信息告诉秦书田。这件事太重大了,必须是有了十足的把握、拿定了准信以後才告诉他。她对秦书田越来越温存,有事没事就要依偎着他。常常做点好的给他吃,哄他吃,而自己不舍得吃,就像招待一位立了功的英雄。女人就是这样痴心。同时,胡玉音还像在迎候着一个神圣的宗教节日的来临,清心净欲,不再和秦书田同居,使秦书田如堕五里雾中。她喜欢一个人单独住在老胡记客栈,安安静静地平躺在床上,什麽东西也不盖,双手轻轻地、轻轻地在自己的腹部抚摩着,试探着,终於触摸着了小生命寄生的那个角落--她好高兴啊。她眼睛里溢满了幸福、欣慰的泪水。自从桂桂死後,她还从来没有这样兴奋过,觉得活着是多麽地好,多麽地有意思。真傻,从前却总是想到死,死。“你是聪明的姐”,你算什麽“聪明的姐”啊?
整整过了一个月,胡玉音对自己的身孕有了确信无疑的把握之後,也是她把这个甜蜜的秘密独自享用了一个月之後,才在一个清早,把自己“坐了喜”的事告诉了秦书田。秦书田如梦初醒,这才明白了玉音这段时间既对他亲密又和他疏远的原因。他扫把一扔,竟在当街就“天啊,天啊”地叫着,紧紧地抱住胡玉音,又是笑,又是哭。玉音连忙制止住了他的狂喜,哭笑也不看看是什麽地方,什麽场合。
“玉音,我们向大队、公社请罪,申请登记结婚吧!”秦书田把脸埋在玉音的胸前,像梦呓地说,“这本来是我想都不敢想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