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老的民歌,一声声呼唤着,叮咛着。生命的歌。也许正是这古老的从小就会唱、爱唱的歌,唤醒了胡玉音对生的渴望。她开始留心秦书田这个人。当了五类分子,做了人下人,还总是那麽快活、积极。好像他的黑鬼世界里就不存在着凄苦、凌辱、惨痛一样。游街示众他总是俨然走在前头。接受批斗总是不等人吆喝、挥动拳脚,扑通一声先跪下,低垂下脑壳。人家打他的左边耳光,他就等着右边还有一下。本镇大队的革命群众和干部讲他不算死顽固,只是个老运动油子。开初胡玉音有些看不起他,以为他下作。但後来慢慢地亲身体会到秦书田的办法对头,可以少挨打,少吃苦。就是自己学不起。人家揪她的头发,刚一松手,她就忍不住伸开手指去理理梳梳。人家按下她的颈脖,弯腰九十度,她一直起腰,就要扯扯衣襟,扣好衣扣。人家罚她下跪,一允许她站起来,她立即就把双膝盖上的尘土拍拍乾净。为了这习惯,她多挨了不少打,就是改不了。有人讲“这个新富农婆真顽固”。这时她就想着要早点死,叫人家骂不成,批不成,斗不成。
她所以还活着,还因为另一件事给了她强烈的刺激。就是那一回,外地来的那班无法无天似的男女红卫兵,讲着北方话或是操着长沙口音,把公社书记李国香也揪了出来,颈脖上挂着双破鞋游街!这算哪样回事啊,世界真是大,没听过、没见过的新奇事情真多。原来是你斗我,我斗你,斗人家,也斗自己--这天游街回来,不晓得为什麽,她心里竟然感到快活。坏心眼,幸灾乐祸。她洗了脸,就去照镜子。镜子是妈妈留下来的。“四清”时只没收了新楼屋,改做了本镇的小招待所,而把老铺子留给她。她总怕有两三年没有照过镜子了。她发觉自己老多了,额角、眼角、嘴角都爬上了鱼尾细纹--但整个脸盘的大样子没变。头发还青黝,又厚又软。眼睛还又大又亮,两颊也还丰润。她自己都感到惊奇。她甚至有时神思狂乱地想:嗯,要是李国香去掉她的官帽子,自己去掉头上的富农帽子,来比比看!叫一百个男人闭着眼睛来摸、来挑,不怕不把那骚货、娼妇比下去--
有时候,她晚上睡得早,睡不着。天气燥热,她光着身子平躺在被盖上。她双手巴掌习惯地蒙住眼睛,像害羞似的,然後慢慢地往下抹,一直抹到胸脯上才停下来。胸脯还肉鼓鼓、高耸耸的,像两座小山峰。她真恨死自己了,简直还跟一个刚出嫁的大闺女一样--好可厌,她恨不能把它抹平。可是抹不平。哪里像个五类分子?五类分子一个个佝腰拱背,手脚像乾柴棍,胸脯荒凉得像冬天的草地。就她和秦书田还像个人。这以後,她又恢复了照镜子的习惯。有时对着镜子自怨自艾,多半时候是对着镜子哭。哭什麽?她哭心里还有一把火,没有熄。她惟愿这把火早些熄灭。
大雷雨的那个早上,那个漆黑的伸手不见五指的早上,她和秦书田身上都湿得不剩一根乾纱,老天爷成全了他们的罪孽--人世间的事物,“第一”总是最可宝贵的。有了第一,就不愁第二。做得初一,就做得十五。镇上的人们的警惕性侧重於政治方面。阶级斗争真是无所不在,无孔不入。谁会想到罚两个“新五类分子”打扫青石板街,还会发生这类男女欢媾?他们被瞒过了,骗住了。也许是大环套小环一般的运动,走马灯一般的上台和下台,反覆无定、朝是夕非的口号,使他们眼花缭乱,神经疲乏了。他们只觉得青石板街打扫得一天比一天乾净,净洁得青石板发出暗光,娃娃们掉粒饭在上头都不会脏。还有秦书田和胡玉音两个五类分子出工非常积极,还抢队上的重活、脏活做。胡玉音脸蛋上的皱纹熨平了,泛出了一层芙蓉花瓣似的红润。她就像已经得到了准信,某月某日就会给她摘掉“新富农分子”的黑帽子一样。
铁帽右派和新富农寡妇,背着镇上的革命群众非法同居了。他们就像一对未经父老长者认可就偷情的年轻人,既时时感到胆战心惊,又觉得每分每秒都宝贵、甜蜜。只要在一起,他们就搂着,抱着,发疯似地亲着,吻着。长期压抑的感情一旦爆发,就表现为不可思议的狂热,表现为一种时间上的紧迫。好像随时都可能有一只巨手把他们分开,永生永世不得见面。他们是在抢时间。只有畸形的生活才有畸形的爱。他们明白这种胆大妄为是对他们的政治身分、社会等级的一次公然的挑战和反叛。晚上,他们从来不点灯。他们习惯,甚至喜欢在黑暗里生活。胡玉音总是枕着秦书田的手臂睡。有时睡梦里还叫着“桂桂,桂桂”。秦书田不会生气,还答应,彷佛他真的就是桂桂。桂桂还没有死,还在娇他、疼他的女人。桂桂的魂附在书田哥身上。书田哥常常哼《喜歌堂》给玉音听。一百零八支曲子,两百多首词,曲曲反封建。他曲曲都记得住,唱得出。胡玉音佩服他的好记性,好嗓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