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妻两个立时吓得魂不附体。胡玉音浑身打着哆嗦,秦书田赶忙把她搂着,好像能护着她似的--嗒嗒、嗒嗒的敲门声仍在响着,却又听不见有人叫喊,秦书田才定了定神。他咬着胡玉音的耳朵说:“听听,这声音不同。若是民兵小分队来押我们,总是凶声恶气地大喊大叫,脚踢,枪托子顿,门板砰砰砰--”胡玉音这才定了定神,点了点头。男人就是男人,遇事有主见,不慌乱。
“我去开门?”“嗯。”
秦书田壮着胆子去开了门,还是吃了一惊:原来是“北方大兵”谷燕山!他手上提着个纸盒盒,屁股上吊着酒葫芦。这真是太出乎意料了。秦书田赶忙迎了进来,闩好门。胡玉音脸色发白,颤着声音地请老谷入席。老谷也不客气,不分上首下首就坐下了:
“上午和下午,我都看见你们偷偷摸摸的,一会儿买鱼,一会儿称高价肉--我就想,这喜酒,我还是要来讨一杯喝。如今镇上的人,都以为我是酒鬼,好酒贪杯--我想,我想,你们大约也不会把我坦白、交代出去--你们呢,依我看,也不是那种真牌号的五类分子--成亲喜事,人生一世,顶多也只一两回--”
黑夫妻两个听这一说,顿时热泪涟涟,双双在谷燕山面前跪了下去,磕着头。在这个动辄“你死我活”的世界上,还是有好人。人的同情心,慈善心,还是没有绝迹--
谷燕山没有谦让,带着几分酒意地笑着:“起来,起来,你们这是老礼数、老规矩。是不是要我保媒啊?这几年,我是醉眼看世人,越看越清醒。你们的媒人,其实是手里的竹扫把,街上的青石板--也好,今晚上嘛,我就来充个数,认了这个份儿!”
黑夫妻两个又要双双跪了下去,谷燕山连忙把他们拉住了,
倒真像个主婚人似地安排他们都坐好了。
“我还带了份薄礼来。”谷燕山打开纸盒,从中取出四块布料来,还有一辆小汽车,一架小飞机,一个洋娃娃。“不要嫌弃。这些年来,镇上人家收亲嫁女,我都是送的这麽一份礼--你们也不例外。我是恭贺你们早生贵子--既是成了夫妻,不管是红是黑,孽根孽种,总是要有後的。”
胡玉音心里一阵热浪翻涌,几乎要昏厥过去--但她还是镇住了自己。她又走到谷燕山面前,双膝跪了下去,抽泣着说:
“谷主任!你要单独受我一拜--你为了我,为了碎米谷头子,背了冤枉啊--是我连累了你,害苦了你--你一个南下老干部--若是干部们都像你,共产党都是你这一色的人,日子就太平--呜呜呜,谷主任,日後,你不嫌我黑,不嫌我贱,今生今世,做牛做马,都要报答你--”
谷燕山这时也落下泪来,却又强作欢颜:“起来,起来,欢欢喜喜的,又来讲那些事做什麽?自己是好是歹,总是自己最明白--来来,喝酒,喝酒!如今粮站里反正不要我管什麽事,我今晚上就要好好喝几杯,尽个兴。”
秦书田立即重整杯盘。夫妻俩双双敬了满满一杯红葡萄酒。谷燕山一仰脖子喝下後,就从屁股後取下了自己的酒葫芦(秦书田、胡玉音这时好恨白天没有准备下一瓶白烧酒啊):
“你们这是红糖水。你们两口子喝了和睦甜亲。我可是要喝我的二锅头,过瘾,得劲!”
你劝我敬,一人一杯轮着转,三人都很激动。谷燕山喝得眼眨眉毛动,忽然提议道:“老秦!早听说你是因了个什麽《喜歌堂》打成右派的,玉音也有好嗓子,你们两个今晚既是成亲,就唱上几曲来,庆贺庆贺,快乐快乐!”
恩人的要求,还有什麽不答应的?夫妻两个不知是被酒灌醉了,还是被幸福灌醉了,红光满面地轻轻唱起一支节奏明快、曲调诙谐的《轿夫歌》来:
新娘子,哭什麽?我们抬轿你坐着,
眼睛给你当灯笼,肩膀给你当凳坐。
四人八条腿,走路像穿梭。
拐个弯,上个坡,肩膀皮,层层脱。
你笑一笑,你乐一乐,
洞房要喝你一杯酒,路上先喊我一声哥--
生命的种子,无比顽强。五岭山区的花岗岩石脊上,常常不知要从哪儿飞来一粒几颗油茶籽那麽大的树籽。这些树籽撒落进岩缝石隙里,几乎连指甲片那麽一小块泥土都没有啊,只靠了岩石渗出的那一点儿潮气,就发胀了,冒芽了,长根了。那是什麽样的根系?犹如龙须虎爪,穿山破石,深深插入岩缝,钻透石隙,含辛茹苦,艰难万分地去获取生命的养分。抽茎了,长叶了,铁骨青枝,傲然屹立。木质细密,坚硬如铁。看到这种树木的人,无不惊异这生命的奇蹟。伐木人碰上它,常常使得油锯断齿,刀斧卷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