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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镇(32)

作者:古华

“五爪辣”边骂,边一头撞在黎满庚的胸口上,使他身子贴到了墙上。“五爪辣”的蛮力气又足,黎满庚推了几下都推不开,气得浑身发颤,眼睛出火。

“天杀的!给野老婆藏起赃款来啦!这个家还要不要啦?昨天晚上开大会,工作组女组长在戏台上是怎麽讲的,你要把我们一屋娘娘崽崽都拖下水,跟着你背时鬼、打炮子的去坐黑屋?你今天不把一千五百块钱赃款交出来,我这条不抵钱的性命就送在你手上算啦!--天杀的,打炮子的,你的野老婆把你的心都挖走啦!她的骑马布你都可以用来围脖子啦!我要去工作组告发,我要去工作组告发,叫他们派民兵来搜查!”

啪的一巴掌下来,“五爪辣”被击倒在地。黎满庚失去了理智,巴掌下得多重啊,“五爪辣”就和倒下一节湿木头似的,倒在了墙角落。黎满庚怕她再爬起来撒野,寻死寻活,又用一只膝盖跪在她身上:

“你还耍不耍泼?深更半夜的还骂不骂大街?是你厉害还是老子厉害?老子真的一拳就收了你这条性命,反正我也不想活啦!”

说着,黎满庚愤不欲生地挥拳就朝自己的头上一击。

“五爪辣”躺在地上,嘴角流血,鼻头青肿。但她到底被吓坏了,被镇住了。

这时,四个妹儿全都号哭着,从隔壁屋里“妈妈呀--爸爸呀--”地跑过来了。

娃儿们的哭叫,彷佛是医治他们疯狂症的仙丹妙药。黎满庚立即放开了自己的女人。“五爪辣”也立即爬了起来,慌里慌忙乱抓了件衣服把身子摀住。人是有羞耻心的,在自己的女儿面前赤身裸体,成何体统。

街巷上猫嚎狗叫,四邻都惊动了,都来劝架了。他们站在屋外头敲的敲窗子,打的打门,喊的喊“支书”,叫的叫“嫂子”。

邻居们好说歹说,婆婆妈妈地劝慰了一番後,暴风雨总算停歇了,过去了。关好门,重新上床睡觉。“五爪辣”不理男人,面朝着墙壁。“五爪辣”不号哭了,黎满庚却低声抽泣了起来:

“老天爷--这日子怎麽过得下去呀!人人都红眼睛啦!牙齿咬出血啦--不铁硬了心肠,昧了天良,就做不得人啦--苦命的女人--我从前没有对你做过亏心事,我是凭了一个人的良心--人就是人,不是牛马畜生--日後,日後连我自己,都不晓得保不保得住哇--在这世上,不你踩我,我踩你,就混不下去啦--”

男子的哭声,草木皆惊。黎满庚活了三十几岁,第一次这麽伤心落泪。他把“五爪辣”都吓着了。但“五爪辣”心里还憋着气。她听了一会儿,男人却越哭越伤心。她忍不住翻身坐起,正话反讲,半怨半劝了起来。男人再丑,还是自己的男人:

“怎麽啦,你把我打到了地下,像你们常对五类分子讲的,再踏上一只脚,还不解恨?没良心的!我再丑,再贱,也是你的女人,给你当牛当马,生了六胎,眼面前四个妹儿--你就真的下得手,一巴掌把我打下地,打得我眼发黑--还膝盖跪在我胸口上--呜呜呜--我好命苦!娘呀,我好命苦!--”

“五爪辣”本来想劝慰一下男人,没想到越劝越委屈,越觉得自己可怜,就呜呜呜地也低声抽泣了起来。她还狠狠地在男人的肩膀上掐了一把,又掐一把:

“你良心叫狗吃了--我也是气头子上,乱骂了几句--呜呜呜,你就一点都不疼我--呜呜呜,你不疼我,我还疼你这个没良心的--呜呜呜,女人的嘴巴是抹桌布,你又不是不晓得,骂是骂,疼是疼--呜呜呜--你就是不看重我这丑婆娘,也该看在四个乖乖妹儿的份上--呜呜呜!”

黎满庚的心软了,化了。他泪流满面,一把搂住了自己的女人。是的,这女人,四个妹儿,这个家,才是他的,他的!他八年来辛辛苦苦,跟自己的女人喜鹊做窝样的,柴柴棍棍,一根根,一枝枝,都是用嘴衔来的--

他搂住了“五爪辣”。“五爪辣”的心也软了,化了。她忽然翻身起来,双膝跪在男人面前,把男人的双手,按在自己的胸口上:

“满庚,满庚,你听我一句话--你是当支书的,你懂政策,也懂这场运动,叫什麽你死我活--我们不能死,我们要活--纸包不住火--那笔款子,你收留不得--你记得土改的时候,有的人替地主财老倌藏了金银,被打得死去活来,还戴上了狗腿子帽子--你把它交出去,交给工作组--反正你不交,到时候人家也会揭发--反正,反正,不是我们害了她--我们没有害过她。她要怪只有怪自己。新社会,要富大家富,要穷大家穷,不兴私人发家,她偏偏自己寻好路,要发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