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怕。他在党。顶多吃几顿批评,认个错,写份悔过书。你怕还能把他一个复员军人哪样的?”
“唉,就怕连累别人--”
“他是我乾哥。我们独门独户的,就只这麽一个靠得住的亲戚。”
“好吧。米豆腐摊子也莫等人家来收缴,自己先莫摆了。你哪,也乾脆出去避避风头。我在广西秀州有门子远亲戚,十几年没往来过,镇上的人都不晓得--”
五满庚支书
大队支书黎满庚家里,这些天来哭哭闹闹,吵得不成样子了。黎满庚的女人五大三粗,外号“五爪辣”,在队上出工是个强劳力,在家里养猪打狗、操持家务更是个泼悍妇。从去年起,黎满庚在社员大会上开始宣传晚婚、节育,口水都讲乾了,可他女人“五爪辣”却和月月兔似的,早已生过了六胎,活了四个,全是妹儿。妹儿们站在一起,是四级阶梯。有的社员笑话他女人:“支书嫂子,节制生育你带了好头啊!”他女人双手在粗壮的腰身上一叉:“我没带好头?嗯,要依我的性子,早生下一个女民兵班了!人家养崽是过鬼门关,我养崽却是过门坎一样!”
黎满庚刚成亲那年把,有点嫌自己的女人样子鲁,粗手粗脚的,衣袖一卷,裤腿一扎,有一身男子汉似的蛮力气。相形之下,他颇为留恋胡玉音的姣媚。但老辈人讲,自古红颜多薄命,样子生得太好的女人往往没有好命。胡玉音会不会有好命?当初他一个复员军人,大队党支书又不是算命先生,哪能晓得日後要出些什麽事情?自他女人给他生下两个“千金妹儿”以後,他渐渐感觉到了自己女人的优越性,出工,收工,奶妹儿,做家务,简直就不晓得累似的,还成天哼哼“社员都是向阳花”呢。每天天不亮起床,每晚上和男人一样地打鼾,像头壮实的母牛。後来又连着生了四胎,也都连公社医院的大门都没有进过。“唉唉,陪着这种女人过日子,倒是实实在在的,当丈夫的要少操好多心--”黎满庚後来想。要说他女人有什麽缺点,就是生娃娃的瘾太重了一点。
“五爪辣”很少撒泼。她对男人在外干工作一直不大放心。特别是结婚前他所认的那个“乾妹”,那样灵眉俊眼的女人,连天上的星子都会眼馋,哪有不把男人带坏的?不过她冷眼看了两年,并没有察觉出“乾哥”“乾妹”有什麽不正当的行迹。但女人的这类警惕性是不容易松懈的。她平日嘴里不说,样子却做得明白:规矩点噢,你走到哪个角落里,都有双眼睛在瞄着你噢。有时两口子讲笑,她也来点旁敲侧击:“又在你乾妹子那里灌了马尿?人家的婆娘过不得夜,要自爱点。”“你呀,你呀,讨打了还是怎麽啦?”“我不过喊应你一句。自己的屋才是生根的屋。她男人虽是不中用,手里的杀猪刀可是吓人!”“牙黄屎臭的,你胡讲些什麽?”“狗婆的牙齿才白哪,你爱不爱?”直到黎满庚把拳头亮出来,他女人才笑格格住口。
那天晚上,从墟场坪开完大会回来,“五爪辣”嘴里哔哔啵啵,煮开了潲水粥:
“党支书喂!今晚上县里工作组女组长的话,有一多半是冲着你来的呀!不晓得你聪明人听没听出?”
黎满庚阴沉着脸,斧头斧脑地坐在长条凳上卷“喇叭筒”。
“你和你那卖米豆腐的乾妹子到底有些哪样名堂?你对秦癫子怎麽丢了立场?人家女组长只差没有道你的姓,点你的名!那女人也是,不老不少,闺女不像闺女,妇人不像妇人!”“五爪辣”在长条凳的另一头坐下来问。
“你少放声屁好不好?今晚上的臭气闻得够饱的了!”黎满庚横了自己的女人一眼。
“你不要在婆娘面前充好汉,臭虫才隔着蓆子叮人。男子汉嘛,要在外边去耍威风,斗输赢!”“五爪辣”不肯相让。
“你到底肯不肯闭嘴?”黎满庚转过身子来,露出一脸的凶相,“你头皮发痒了,是不是?”
女人有女人的聪明处。每当男人快要认真动肝火时,“五爪辣”总是适时退让。所以七、八年来,家里虽然常有点小吵小闹,但黎满庚晓得“五爪辣”一旦撕开了脸皮是个惹不起的货色,“五爪辣”则提防着男人的一身牛力气,发作起来自己是要吃亏的,所以很少几回酝酿成家庭火拼。“五爪辣”这时身子忽然恶作剧地一闪,跳离了长条凳,长条凳失重,翻翘了起来,使坐在另一头的黎满庚一屁股跌坐到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