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国香彷佛摸准了他的对抗情绪,决定抛点材料刺他一下,看他会不会跳起来。於是从口袋里拿出那本记得密密麻麻的小本本,不紧不慢地一页页翻着,然後在某一页上停住,换成一种生硬的、公事公办的口气说:
“谷燕山,这里有一笔账,一个数字,你可以听听!经工作组内查外调核实,自一九六一年下半年以来,在两年零九个月的时间里,也就是说,芙蓉镇五天一墟,一月六墟,总共一百九十八墟,你每墟卖给本镇女摊贩、新生资产阶级分子胡玉音六十斤大米,做成米豆腐当商品,一共是一万一千八百八十斤大米。这是不是事实?”
“一万多斤!”果然,谷燕山一听这个数字,就陡地站了起来。这个数字,对他真是个晴天霹雳,他可从没有这麽想过、这麽算过啊!
“数目不小吧?嗯!”李国香眼里透出了冷笑。又彷佛是在欣赏着:看看,才轻轻刺了这麽一下,不就跳起来了,有什麽难对付的。
“可那是碎米谷头子,不是什麽国库里的大米。”谷燕山再也沉不住气,受不了冤枉似地大声申辩着。
“碎米谷头也好,大米也好,粮站主任,你私人拿得出一万斤?你什麽时候种过水稻?不是国库里的又是哪里的?你向县粮食局汇过报?谁给了你这麽大的权利?”李国香仍旧坐着一动没动,嘴里却在放出连珠炮。
“碎米谷头就是碎米谷头,大米就是大米。我按公家的价格批卖给她,也批卖给街上的单位和个人,都有账可查,没有得过一分钱的私利。”
“这麽乾净?没有得过一分钱,这我们或许相信。可是你一个单身男人有单身男人的收益--”李国香不动声色,启发地说。她盯着谷燕山,心里感到一阵快意,就像一个猎户见着一只莽撞的山羊落进了自己设置的吊网里。“难道这种事,还用得着工作组来提醒你?”
“什麽单身男人的收入?”
“米豆腐姐子是芙蓉镇上的西施,有一身白白嫩嫩的好皮肉!”
“亏你还是个女同志,这话讲得出口!”
“你不要装腔拿势了。天下哪只猫不吃咸鱼?你现在交代还不晚。你们两个的关系,是从哪一年开始的?做这号生意,她是有种的,她母亲不是当过妓女?”
“我和她有关系?”谷燕山急得眼睛都鼓了出来,摊开双手朝後退了两步。
“嗯?”李国香侧起脸庞,现出一点儿风骚女人特有的媚态,故作惊讶地反问了一声。
“李组长!我和她能有什麽关系?我能麽?我能麽?”谷燕山额头上爬着几条蚯蚓似的青筋,他已经被逼得没有退路了,身後就是墙角。“李国香!你这个娘儿们!把你的工作组员叫了来,我脱、脱了裤子给你们看看--哎呀,该死,我怎麽乱说这些--”
“谷燕山!你耍什麽流氓!”李国香桌子一拍站了起来,她彷佛再也没有耐心,不能忍受了,睁大两只丹凤三角眼,竖起一双柳叶吊梢眉,满脸盛怒。“你在我面前耍什麽流氓!好个老单身公!要脱裤子,我召开全镇大会,叫你当着群众的面脱!在工作组面前耍流氓,你太自不量力!”
“我、我、我是一时急的,叫你逼、逼得没法--这话,我算没说--”谷燕山毕竟是个老实厚道人,斗争经验不丰富,一旦被人抓住了把柄,态度很快就软了下来。他双手捂着脸块:“我别的错误犯过,就是这个错误犯不起,我、我有男人的病--”
“讲实话,这还差不多。”李国香听这个男人在自己面前讲出了隐私,不胜惊讶,又觉得新鲜。她感到一种略带羞涩的喜悦,觉得自己是个强者,终於从精神上压倒了这个男性公民,“老谷,坐下来,我们都坐下来。不要沉不住气嘛。我一直没有对你发过什麽脾气嘛。你犯了错误,怎麽还能耍态度呢?我们工作组按党的政策办事,对干部要惩前毖後,治病救人;除非对那种对抗运动的死硬分子,我们才给予无情打击--”
说着,李国香示范似地仍旧回到书桌边坐下来。谷燕山也回到原来的椅子上坐下。他感到四肢无力,一股凄楚、悲痛的寒意,袭上了他的心头。
这时门口的两个运动骨干在探头探脑,李国香朝门口挥了挥手,示意他们缩回去。
“老谷,我们还是话讲回来,在工作组面前,你什麽事情都可以讲清楚,我可以直接在县委面前替你负责。”李国香又恢复了那一日聊家闲似的清晰悦耳的腔调,继续施行攻心战术,决定扩大缺口,趁热打铁,把这个芙蓉镇群众心目中的领袖人物彻底击败。“你的问题还远不止这些哪,可能比我们想像的要严重得多哪!就算你和胡玉音不是奸夫奸妇的关系,但这经济上、思想上的联系,总是存在的吧。你用国家的一万斤碎米,就算是你讲的碎米,支持她弃农经商,大搞资本主义,成了芙蓉镇地方的头号暴发户。这个女人不简单哪。胡玉音和黎满庚是什麽关系?乾哥乾妹哪,黎满庚总没有你的那种所谓男子病了吧?要晓得,胡玉音是金玉其外,是个没有生育的女人。黎满庚作为她的政治靠山,长期庇护她在芙蓉镇上牟取暴利。再讲,黎满庚和秦书田什麽关系?秦书田和胡玉音什麽关系?胡玉音和官僚地主出身的镇税务所长是什麽关系?我们查了一下,税务所每墟只收胡玉音一块钱的营业税,而胡玉音每月的营业额都在三百元以上。这是什麽问题?所以你们这一小帮子人,实际上长期以来党内党外,气味相投,互相利用,互相勾结,抱成一团,左右了芙蓉镇的政治经济,实际上是一个小集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