委员们商议的结果,根据中央、省、地有关开放农村集市贸易的政策精神,觉得小摊小贩不宜一律禁止、取缔,应该允许其合法存在。於是决议:由税务所具体负责,对全镇大队小摊贩进行一次重新登记,并发放临时营业许可证。然後将公文的执行情况,政策依据,写成一份报告,上报县商业局,并转呈县委财贸办、县委财贸书记杨民高。
税务所长笑问黎满庚:“卖米豆腐的『芙蓉姐子』是你乾妹子,你们大队同不同意她继续摆摊营业?”
黎满庚递给税务所长一支“喇叭筒”:“公事公办,不论什麽『乾』『湿』。玉音每墟都到税务所上了税吧?她也向生产队交了误工投资。她两口子平日在生产队出集体工也蛮积极。我们大队认为她经营的是一种家庭副业,符合党的政策,可以发给她营业证。”
老谷主任朝黎满庚点了点头,彷佛在赞赏着大队支书通达情理。
散会时,老谷主任和满庚支书面对面地站了一会儿。两人都有点心事似的。
“老表,你闻出点什麽腥气来了麽?”老谷性情宽和,思想却还敏锐。
“谷主任,胡蜂撞进了蜜蜂窝,日子不得安生了!”满庚哥打了个比方说。
“唉,只要不生出别的事来就好--”老谷叹了口气,“常常是一粒老鼠屎,打坏一锅汤。”
“你是一镇的人望,搭帮你,镇上的事务才撑得起。要不然,吃亏的是我乾妹子玉音他们--”
“是啊,你乾妹子是个弱门弱户。有我们这些人在,就要护着他们过安生日子--我明後天进城去,找几位老战友,想想法子,把母胡蜂请走--”
彼此落了心,两人分了手。
这年秋末,芙蓉镇国营饮食店的女经理调走了,回县商业局当科长去了。镇上的居民都松了一口气,好像拨开了悬在他们头顶上的一块铅灰色的阴云。
但山镇上的人们哪能晓得,就在一个他们安然熟睡、满街鼾声的秋夜里,一份由县公安局转呈上来的手写体报告,摆在县委书记杨民高的办公桌上。办公室里没有开灯,只亮着办公桌上的一盏台灯。台灯在玻璃板上投下一个圆圆的光圈。杨民高书记靠坐在台灯光圈外的藤围椅里,脸孔有些模糊不清。他对着报告沉思良久,不觉地转动着手里的铅笔,在一张暗线公函纸上画出了一幅“小集团”草图。当他的力举千钧的笔落到“北方大兵”谷燕山这个名字上时,他写上去,又打一个“?”然後又涂掉。他在犹豫、斟酌。“小集团”草图是这样的:
┐-----米豆腐西施-----┘
─奸(父为青红帮,母为妓女,─
─新生资产阶级)奸─
黎满庚谷燕山(粮站主任,
(大队支书,腐化堕落???)
严重丧失阶级立场)─
──
秦书田(反动右派)税务所长(阶级异己分子)
画毕,杨民高书记双手拿起欣赏了一会儿,就把这草图揉成一团,扔进办公桌旁的字纸篓里。想了想,又不放心似的,将纸团从字纸篓里捡出、展开,擦了根火柴,烧了。
台灯光圈下,他像日理万机、心疲力竭的人们那样,眼皮有些浮肿,一脸的倦容。他大约批示过县公安局的这份材料,就可以到阳台上去活动活动一下身骨,转动几下发酸发硬的颈脖,擦把脸,烫个脚,去短暂地睡三、五个钟头了。他终於拉过一本公函纸,握起笔。这笔很沉,关系到不少人的身家性命啊。他字斟句酌地批示道:
【芙蓉镇三省交界,地处偏远,情况复杂,历来为我县政治工作死角。“小集团”一说,不宜草率肯定,亦不应轻易否定、掉以轻心。有关部门应予密切注意,发现新情况,立即报告县委不误。】
第二章山镇人啊(一九六四年)
一第四建筑
转眼就是一九六四年的春天。这年的春天,多风多雨,寒潮频袭,是个霉种烂秧的季节。芙蓉河岸上,仅存的一棵老芙蓉树这时开了花,而街口那棵连年繁花满枝的皂角树却赶上了公年,一朵花都不出。镇上一时议论纷纷,不晓得是主凶主吉。据老辈人讲,芙蓉树春日开花这等异事,他们经见过三次:头次是宣统二年发瘟疫,镇上人丁死亡过半,主凶;二次是民国二十二年发大水,镇上水汪汪,变成养鱼塘,整整半个月才退水,主灾;三次是一九四九年解放大军南下,清匪反霸,穷人翻身,主吉。至於皂角树不开花,不结扁长豆荚,老辈人也有讲法,说是主污浊,世事流年不利。至於今年芙蓉树春日开花和皂角树逢公年两件异事碰在一起,火相克,或许大吉大利,或许镇上人家会有不测祸福等等。一时镇上人心惶惶,猫狗不安。可是毕竟解放都十三、四年了,墟场上连个测字先生也不易找见,因之有些人便去找“天上的事情晓得一半,地上的事情晓得全”的五类分子秦书田求教。秦书田这家伙却假装积极,好像比一般社员群众觉悟还高、思想还进步似的,竟唱开了高调,说以上言论都是不读书,不懂生物学、生态学为何物造成的,硬把世事变迁、自然灾害和草木花卉的变异现象扯在一起,做出了种种迷信解释,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