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如此这般的回忆梦幻中,四小姐过了她的静修的第一天,竟连肚子饿也没觉得。
然而第二天下午,那《太上感应篇》和那藏香就不及昨天那样富有神秘的力量。“回忆”并不爽约,依然再来,可是四小姐的兴味却大大低落;好比多年不见的老朋友,昨天是第一次重逢,说不完那许多离情别绪,而今天便觉得无话可谈了。她眼观鼻,鼻观心,刻意地念诵那《感应篇》的经文,她一遍一遍念着,可是突然,啵啵的汽车叫,闯入她的耳朵,并且房外走过了男子的皮鞋响,下面大客厅里钢琴声悠扬宛妙,男女混合的快乐热闹的笑──一一都钻进她耳朵而且直钻到她心里,蠕蠕地作怪。一支藏香烧完了,她直感到沙发上有刺,直感得房里的空气窒息也似的难当;她几次想跑出房去看一看。究竟要看什么,她又自己不明白。末後总算又坐定了,她捧着那名贵的恭楷的《太上感应篇》发怔,低声叹息了足有十来次,眼眶里有点潮湿。
晚上,她久久方能入睡。她又多梦。往常那些使她醒来时悲叹,苦笑,而且垂涕的乱梦,现在又一齐回来,弄得她颠颠倒倒,如醉如迷;便在这短短的夏夜,她也瞿然惊觉了三四遭。
翌日清晨她起来时,一脸苍白,手指尖也是冰凉,心头却不住晃荡。《感应篇》的文句对於她好像全是反讽了,她几次掩卷长叹。
午後天气很热,四小姐在房里就像火烧砖头上的蚯蚓似的没有片刻的宁息。照例捧着那《太上感应篇》,点起了藏香,可是她的耳朵里充满了房外的,园子里的,以及更远马路上的一切声响;她的心给每一个声响作一种推测,一种解释。每逢有什么脚步声从她房外经过,她就尖起了耳朵听,她的心不自然地跳着;她含了两泡眼泪,十分诚心地盼望那脚步声会在她房门口停住,而且十分诚心地盼望着就会来了笃笃的两下轻叩,而且她将去开了门,而且她盼望那叩门者竟是哥哥或嫂嫂──或者林佩珊也好,而且他们是来劝她出去散散心的!
然而她是每次失望了。每次的脚步声一直过去了,过去了,再不回来。她被遗忘了,就同一件老式的衣服似的!於是对着那袅袅的藏香的青烟,捧着那名贵恭楷的《太上感应篇》,她开始恨她的哥哥,恨她的嫂嫂,甚至於恨那小鸟似的林佩珊。她觉得什么人都有幸福,都有快乐的自由,只她是被遗忘了的,被剥夺了的!她觉得这不是她自己愿意关在房里“静修”,而是人家强迫她的;人家串通了用这巧妙的方法剥夺她的人生权利!
她记得在家乡的时候听说过一桩悲惨的故事:是和她家同样的“阀阅华族”的一位年青小姐,因为“不端”被禁锢起来不许见人面!也是说那位小姐自愿“静修”的呀!而且那位小姐後来就自己吊死了的!“那不是正和自家一模一样么?”──四小姐想着就觉得毛骨悚然。突然间昨夜的梦又回来了。那是反覆做过好几次的老梦了,四小姐此时简直以为不是梦而是真实;她彷佛觉得三星期前那一个黄昏,大雷雨前的一个黄昏,她和范博文在花园里鱼池对面假山上那六角亭子里闲谈一会儿以後,当真她在黑暗的掩护下失却她宝贵的处女红了;她当真觉得那屡次苦恼她的大同小异的许多怪梦中间有一个确不是梦,而是真实;而这真实的梦就在那六角亭子里,那大雷雨的黄昏,那第一阵豪雨急响时,她懒懒地躺在那亭子里的藤睡椅上,而范博文坐在她对面,而且闭了眼睛的她听得他走到她身边,而且她猛可地全身软瘫,像醉了似的。
“嗳!──”四小姐猛喊一声,手里的《太上感应篇》掉落了。她慌慌张张四顾,本能地拾起了那《感应篇》,苦笑浮在她脸上,亮晶晶两粒泪珠挂在她睫毛边。她十分相信那荒唐的梦就是荒唐的真实;而且她十分肯定就是为了这荒唐,他们用巧妙的方法把她“幽禁”起来,而表面上说她“自愿”!而且她又觉得她的结果只有那照例的一着:自尽!吞金或者投缳!
而且她又无端想到即使自己不肯走这条绝路,她的专制的哥哥终有一天会恶狠狠地走进来逼她的。她的心狂跳了,她的手指尖冰冷,她的脸却发烧。她咬紧着牙关反覆自问道:“为什么我那样命苦?为什么轮到我就不应该?为什么别人家男女之间可以随随便便?为什么他们对於阿珊装聋装哑?为什么我就低头听凭他们磨折,一点儿没有办法!当真我就没有第二个办法?”她猛可地站了起来,全身是反抗的火焰。然而她又随即嗒然坐下。她是孤独的,没有一个人可以商量,没有一个人帮她的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