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活世上,谁不是一裤屎啊?晚上来吃饭的时候,油葱说。
三年不见,他像一只晒干水分的核桃,迅速地干瘪下去,但讲话依然中气十足。他起劲地问东问西,问得热滚滚:英国东西好吃吗?冬天雪大吗?人胖还是瘦?你讲两句英语来听听?他听得入神,脚抬到椅子上,右脚袜子有三个孔洞,长着黄指甲的大脚趾冲出来。惠琴每次看见都塞给他几双新袜子,可他就是存着不肯穿。
原来人变老就是瞬息间。这几年过去,小菲发现妙香姑婆身体迅速地膨胀起来,像一块饱满的白玉,人却变得很安静,似乎很疲累因而无话,好像一直在清醒和睡梦间摇晃。吃饭时,她把赵保罗叫成阿彬,过一会儿,又把惠琴认作自己妈妈。妙香如今行走没太大问题,只是随站随坐都会突然进入一种蒙昧状态。吃到一半,她找了一处沙发躺下,嘴开开地看着天花板,舌尖像蛤蜊的红斧足。过了一会儿,她突然哼起一支歌,油葱说是她小时候的曲调。她周围的空气,或许是被搅动而旋转得过于密不透风,把她的意识牢牢凝住了。
临走前,妙香抓住小菲问,菲啊你去哪儿读书?小菲说,不继续读,毕业了,回来找工作。妙香姑婆竟摇摇头说,小学还是要读的。妙香站在那里,油葱小心地帮她套上袜子鞋子。小菲想起飞机上的那个梦,梦境里的风刮得很猛,鼓成一只摇晃的胖口袋。妙香姑婆就是那只口袋。小菲一度有些感伤,拼命瞪眼想控住眼泪的生成,过了一会儿眼珠子把水分吸收进去,只留了一点鼻涕。油葱倒是很坦然的样子,说妙香现在越来越像做艺术的,喜欢挑两只不一样的颜色的袜子,喜欢胡乱扣扣子,喜欢把糖当作盐加进菜汤里。老来叛逆咯。他一边说会一边疼爱地整理她的头发。
吃完饭,小菲把礼物递给妙香姑婆和油葱阿公,再把他们一路送回地下商场。油葱一直在碎碎念,小菲盯着他的头壳看,油葱总是自称到老都没有白发,可现在满头的白黄黑发交杂,像是染发不均,新旧发断层。之前在国外发信息给他时,他宣布要戒烟,大概短暂地成功了一阵,如今还又复吸,发黄的格子衬衫上满是烟草的味道。过去他还注意着,到了店里尽量不抽烟,要抽就走到门外。如今变得随意了,阿彬叔今晚也在,两管老烟枪,把店铺弄成了烟雾弥漫的窑。他们找借口说,近来下水道老是泛出臭味,刚好拿烟味压一压。只是小菲来了,他们就不再自由了,只能猛吸几口,把烟掐了。
油葱一直在说竞标的事。现在已经不再是一条龙之间的竞争了。
原先殡仪馆与一条龙是不同的两边,一边负责提供葬礼场地、焚化尸体和墓葬,另一边负责帮助丧家洗身换衣抬棺化妆,然后安排告别式,走通整个葬仪流程。可最近从上海来了一个殡仪方面的大公司,正要与殡仪馆合作,把整个流程都独家吃进,关键人家是上市公司,做事一套一套的,这个套餐那个套餐都能玩出花来,葬礼主持穿白衬衫戴白手套,打扮得十足像样。更不要说给护工的介绍费了,多少钱他们都出得起。
小舢板撞大船,争不过的。妙香清醒了,在一旁摇头。
阿彬说,现在跟他们关系搞得不太好,有时候一条龙连送鲜花进殡仪馆都会被卡,毕竟是竞争对手嘛。人家在大城市里千锤百炼的方法,在这里还不随便给你吃够够?一来就搞定几大敬老院,货源就稳定了,站稳脚跟后再宣传他们才是正规正统,后面哪条龙都不得活。人家还到处宣传,他们收费正规,我们都是乱收费,一张白纸给我染到黑。其实仔细算算看,他们收得贵多了,毕竟有那么多人要养嘛!
油葱说,所有一条龙店里,也不是没有乱收乱赚的啦。唉。听说,殡仪馆会做个公开招标,我说咱开一条龙的也都去参加,至少别让人觉得咱都没胆,让他们那么容易拿下。
小菲当然第一时间自告奋勇,说她其实会的不多,但PPT还是会做的,不嫌弃她到底还是个学生,只会纸上谈兵就行。
行就上,咱也就是跟他们尽力拼一拼。油葱说。
地下店铺的电压有些不稳,灯泡闪烁起来,玻璃发出噼啪的声音。小菲扶了下眼镜,看见暗处有影子浮动,发出吱吱声。小菲忙说,店里有老鼠了啦,要不要我给你们买只猫?油葱却神秘兮兮地说,做这行,不能养猫哦。人的尸体要是被猫跃过,就会猛站起来,见人就抱,一起倒下去死!我跟你说啊,前几年有一次……
哎哟晚上不要吓小孩啦,阿彬狠拍油葱一记。
小菲才不是小孩了,人家是国外回来的知识分子。好了快回去吧,不然我要被你妈骂了。油葱笑说。
小菲走出地下商场,慢慢沿着楼梯上行,想起学校里老师说的西西弗斯。一日又一日,一条龙背负搬不完的尸体。这次回来,油葱阿公和妙香姑婆都如此明显地老去了,是不是也别再出来做头路了?可是休息对他们就是最好的吗?她也想不明白他人的出路,就像眼前罩乌云。
小菲爬上山丘。山顶的白色乐园被树占领,变成叶片的容器,墙皮如外衣剥落,被树根爬满如同满身导管。到了夜里,树丛与大海会发出一样的声音,都是一只浓紫巨鸟在振翅,无论是毛茸茸的,还是湿漉漉的。月亮灰色的光浇铸下来,一寸一寸地延展着裹尸布。然后等夜彻底遮蔽一切,太阳却刺开口子蹦跳出来,一日降临。日升月落,月落日升。比人高的大株海芋展开了叶子,有一队队戴着黄帽子白帽子的旅行团走过去,有一个个商贩用担子挑着绿叶包裹的发光浆果和粉红莲雾,数只麻雀、鸽子和相思鸟从天空划过。
然后,就是两周后的两根黑影,渐渐经过橙黄的路灯。
是小菲和油葱。
他俩像走得很慢的两根毛笔,于是影子被拖得又浓又长。小菲在想自己早先都听到了些什么。用户画像。标准化流程。库存管理。服务承诺。套餐设计。大约是那些词对吧。然后辅以数据和计划。她想这些都是一群聪明人设计出来的趁手工具,挥舞起来可以肢解世间大部分难题。她好像在书本上都学过,但却未曾真切地在实际中用过。她当时偷偷看着在提案的那些人,那些“上市公司”的人,然后紧紧攥住自己手头那方银色优盘,知道这根本不需比较,比不过的。说些什么呢,说油葱有时候遇到困难户不仅不收钱还会自己掏钱出来?可是对方有宏伟的慈善计划呢,而且已经在三家敬老院实施了,拿到了数据和充满笑脸的照片作为呈堂证供。说点别的,说妙香姑婆对丧家很体贴,跟许多人都成为朋友?可是对方有客户管理计划,不仅要负责一位客户,而是做好了送走对方世世代代的准备。再说什么呢,说阿彬叔力气很大,身板很硬,经常吹嘘自己可以再干上三十年?可是对方是一家公司,只要愿意出价,他们可以每年为自己吸纳新人,永生不死。或者或者,让油葱上来,说那个猫与尸体的精彩故事,让每个人都求着他讲完?还有用吗,油葱的故事在此已经不吸引人了。对方还有“人生后花园”“心灵栖息地”“子孙荫福坛”各样了不起的词语,把死亡生意做得如同房地产一样诱人。
但小菲最后还是豁出去了,她想自己有尽力在装镇定,她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但是就用妙香姑婆曾经教她的,就放胆讲,让他们觉得没听明白是他们自己的问题。可最后,还是没能讲完一半,就被硬打断。“这家根本没资质来讲,连预先提交材料都没有的。”然后小菲和油葱就被赶出去了。
大门是两扇巨大的铁栅栏,死死关上。油葱被推了一把,没站稳,身上那件最好的衬衫滚了尘土,手上的资料也散落一地。小菲赶紧冲过去,把他扶起来,幸好没摔伤,头也没有磕出一颗夜明珠。小菲气得对着门内大骂,蹲下把资料捡起,整好递给油葱,说,真不公平,也没有事先通知要提交什么材料啊?
一直没说话的油葱突然叫一声,小菲你转过去!小菲看见油葱解裤带,赶紧闭上眼睛转身。然后就听到水声倾泻而下,噗滋噗滋打着地面。油葱对着门撒了泡尿,然后把随手的材料沿尿河扔了进去。
油葱说,好!咱就来提交材料!
小菲也把手头打印的那沓纸往门内扬,忍不住也高喊一句,我是你阿嬷!然后就跟油葱一起走了,强装着镇定的脚步,心里却很怕有人追上来叫他们把地板清理干净再走。
但小菲也知道,就算这样,他们也一点都没赢。或许他们就像个笑话。
两人一直无话,坐车去轮渡。车上座椅对面坐着一位阿叔,绿色的双人塑胶椅上,他占了一座,另一座给了他请来的朱红佛龛,他安心地靠在上面睡着了,随着车子摇摇晃晃。何等的神佛,却也拘在一只小笼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