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个月,也不是没有好消息。
第一是小菲工作有了结果,两个同样好的职位,都有外派机会。一个就在对面大岛的瓶装饮料工厂,负责对接瑞士。另一个在上海,两年后通过考核就去英国总部工作。
另一件好事,是赵保罗在小岛商铺组织的中秋博饼大会上,掷出一个头奖——状元插金花。奖品是高级酒店别墅一晚,位于对面大岛新开发的白色海岸。整栋酒店别墅,共有两大一小三间房间。惠琴和赵保罗这两年来都没休息过一日,最近终于请了帮工,就想带着油葱、妙香还有小菲一起去,给众人欢喜一下。
小菲觉得好笑,为什么大家都生活在靠近海滩的小岛,结果难得出来,又是去对面大岛的海滩。而且那几天两个职位都在催她尽快确定,她本想自己好好安静规划、比对一下,再做选择。但妈妈惠琴就这样直接定下行程,似乎完全没有问小菲意愿的必要。小菲知道,自己只要还没正式去工作,又没在读书,时间就不会真正属于自己,永远要被家人们好意切割安排。现在的她自觉已经成年,可在家人眼里还只是过去的孩子,是一瓶液体,用以灌注大人们认定的空隙。或许要过些日子,他们才能真正看见她。而她,也需要时间去凝成一块有自己形状的固体。现在没必要多起争执,于是她顺从。
那天,到了白色海岸,大家都说这是片别扭的海滩。
本该平滑的沙滩出现了古怪的沟壑,一道道大地的妊娠纹。油葱一瞥,说这里是人工造的,准是从外地运来的白沙,往滩涂上倒,硬是把泥地变沙滩。但是海不习惯,它三推两推,假沙滩就会现原形。
但是天空不能作假。小菲看见天的左边堆积着薄粉红的云,右边则是芋泥紫。海的远处,飞机低飞,白桥上橙金的灯亮起来。有海风先滑过棕榈再从她的头面拂过,再高一点的木棉和凤凰木千千万万的叶片发出敲击的钝响,低处的夜来香稳稳不动,发出香气。这样的双色天空在以后的时日也会再度出现,那时候,小菲就会再度陷进一团透明温暖的雾气中去,感觉灵魂飘出去一些,感觉每一棵树都在欢迎她,等着拥抱她,似是故人来。她还会想伸出手去抚摸它们,每一棵,就像现在一样。
此刻的海岸上,有许多废墟,很多低矮的瓦房正在被推倒,远处已建起密集的高楼。小菲看见高楼的缝隙好像色彩导管,底部是蓝紫色,然后慢慢红上去。
小菲蹲在这假沙滩,想着,如果选大岛工厂的机会,离家不过是十分钟的船和一小时的车。但如果选上海,就要去那么远那么远,会下雪的上海。小菲觉得选上海的工作机会更对口,薪资和晋升条件也更诱人。更隐秘的,是她总想独自远走,不知道是不是做海员的父亲在她血脉中埋下的密码。她想去完全陌生的城市,靠自己站立住,养活自己,那么家人就能真的尊她为一个成年人了。而且去更远的地方,妈和赵叔也不必有什么挂碍,两人把自己的日子过好,她也可以多赚钱为他们分担压力。可是跟油葱提案失败的经历,却让她开始有点犹豫,自己纸上谈兵学习了多年,究竟有没有能力靠自己在上海赚吃?
菲啊,紧来,来看大别墅咯!小菲的思绪被惠琴打断。
他们走进别墅酒店,赵叔有点懊恼,什么高级酒店啦,都是鼻涕糊的,墙皮一碰就掉。妈妈惠琴却很开心,不停让小菲给她拍照,但过一会儿又紧张兮兮地掏出手机,看有没有店里帮工的未接电话。油葱笑着安慰,免惊啦,没我们,世界也照样转。
晚餐是酒店送的烧烤大餐,天黑之后,别墅庭院的灯泡悉数亮起,一颗一颗巨型的暖光珠宝,把身处晦暗地带的这座房子映成了光明的避难所。小菲看见油葱捧着一大篮百合,花朵有人脸那么大,喷射着浓烈的香气。油葱说今天早上他们送去布置葬礼的花,被全数退回。殡仪馆宣布,今后只能使用合作商的鲜花布置服务。油葱还真是不浪费,把所有百合都单独拔出,带来布置餐桌。
赵叔包揽了烤肉重任,妈妈在旁边给大家泡茶搅咖啡。本来大家最讨厌小岛上那些密密麻麻新开起来的烧烤店,油烟乱喷,污水猛排,地上也弄得湿滑黏腻,但现在看来,人家也难做得很,单单要烤熟就不容易。各种烤鱿鱼扇贝大虾五花肉馒头片之外,妙香带来一大盒独门煎春卷、面线糊和蚵仔煎。她难得今天状态很好,身上穿着那唯一一件没被淋坏的旧旗袍,呈现玉的质地。妈妈和赵叔也让小菲把卤料和馅饼摆上桌子,还有整整一桶的肉燕汤。小菲把芒果菠萝切成细块再撒上像缤纷红宝石的石榴粒,摆在酒店送来的焦糖蛋糕旁边。油葱竟然也拔了毛,让人骑摩托送来了两大包土笋冻和白灼章鱼,真是天上下红雨。众人才不管什么咸甜中西,硬是让所有的菜肴挤满了原木桌子,拼凑一场繁盛的筵席。
大家正准备开吃,油葱突然站起来,手中单薄的塑料茶杯因为水太烫而变得有点软。他说我来给大家宣布,今天要和妙香补办一下。大家应声起哄,妙香姑婆轻轻拍他说,哎哟别三八啦。油葱的灰西装里,穿着竞标那天的衬衫,彼时沾上的泥点已经洗得一干二净,衣服比雪更白。他随手拿了桌上开得最大的一朵百合塞给她,又弯下腰把衣服给她披上,说这是送你爱情花,送你鸳鸯被。妙香姑婆嘴上说你这是在起疯,可是脸皮烧烧,笑得波纹荡漾。
油葱举杯对着惠琴说,少年时不会想,第一怪没缘,第二怪我浪流连。误了你母也误你。如今重新来做起,先感谢你支持。惠琴说,哎哟,我母潇洒去了几十年,你以为她还顾念你呀?把日子过好就好!油葱点点头,然后对妙香说,这次我不会再跑掉,一步也不退。一直到老,心肝只为你扑扑跳。来,水某(漂亮老婆),陪你老公跳舞。结果妙香姑婆一把抱上来,油葱又逗趣,说别抱了别抱了,抱得我血压蹿上来,脑筋差点断掉。
小菲笑得嘴都僵了,还是忍不住笑,掏出手机一边放音乐,一边为他们猛拍照:“初恋爱情酸甘甜,五种气味哟……”妙香最近似乎忘掉了许多事,但年少时跟她阿母学的舞步却没有惰怠分毫。她搂着油葱转圈,两人的手坦然搭在一起。“若听一句我爱你,满面是红吱吱。”他们旋转,像两股轻盈的烟雾。小菲把妈妈和赵叔也推出去,向来害羞的赵叔一跳舞却像个凶猛的斗牛士,而妈妈正像跳舞的牛,满地乱下蹄,摇摆着晃得面红。短小的草都被四人踏在脚下,巨大的黄金树叶清脆地掉在草坪上,推进海里就能变成船,向更远处航行。小菲趴在桌子上,瞥见远方跨海大桥上的车流,正向大岛东面的城市中心输送着亮晶晶的血。
吃完饭,油葱想去海边走走。赵叔和妈不想动,留在庭院里泡茶。这一区是新开发的,其实除了沙滩并没有什么。背后成排的高楼也没人住,灯光暗淡。小菲扶着饭后有些迷糊的妙香姑婆跟她一起慢慢行。有细足水鸟飞到他们面前的沙地,翻找蛤蜊吃。小菲想起当年油葱说的故事,笑问阿公,你还记不记得,那被鸟叼走老婆的少年人怎么样了。油葱说,故事里,他就每日傻坐海边啊,憨呆。要是我,上天入海都跟着追。
继续走着,油葱问起小菲找工作的事,她就如实说了。油葱说竞标的事,你不要往心里去。其实不是外地人的问题,是我们自己没路用。不是你的问题,是我们这辈人没路用。但我们能搞成这样,已经很可以了,所以没人好怪。你就去,到时候杀到上海去,去上海去北京,去伦敦去纽约,外面才是学东西的地方。咱们祖辈不也都是下南洋做生意吗?他们都没在怕的,倒是我们这些老的,总缩在原地。妙香姑婆突然搭腔,阿母,我支持你,上海才是跳舞的好所在。把事业做大!油葱哈哈大笑,把妙香姑婆搂在怀里,哎哟老番癫啦,如今全力照顾你就是我的新事业。
他们还没走到海边,小菲就听到海浪的声音。这片巨大水域坦然地传递着它的心跳。东面的小岛是他的心脏吗?小菲看到海,第一反应就是去寻找他们的小岛。可她突然一惊,看见远处黑暗海洋中漂浮的一颗颗人头。原来是一些夜游者。无灯照耀的海是灰色的,就像水泥沼泽,那些人顺从地在里面浮沉。近处,红树林长在乱石海滩上,被海水淹了大半。红树林边上,有人在挥舞鱼竿,姿势像在挥小提琴。沙滩上,还有人拿着精光熠熠的手电在照。憨人,是要在沙子里找金子吗?除了零星的人,还有灰老鼠在沙滩边缘的垃圾桶之间穿行。
小菲找到一块平整的石头,扶着妙香姑婆坐下。油葱却独自前行,把身上背着的袋子取下来,掏出一只小号,他练了这些年,已经能吹奏曲子了。沙滩上那些不自然的裂沟,在涨潮的时候,就倒灌进一条条河。天空是磨砂黑紫,水流中映着月亮的清辉。河流末端,油葱赤足,吹一支金光凛冽的小号。此时发出的乐音,会永远伴随那股清凉的空气和海潮声,封藏在小菲脑海深处。
小菲不知为何,突然不忍看这片发出微光的沙滩,也不忍看海对面霓虹耀眼的城市,只觉得一切都太美,一切都隔着距离,一切都已失去。安静端坐在礁石上的妙香,眼睛像闪炽的星,下垂的裙摆连接着大海散开的波纹。海风拨弄她鬓边的白发,她也变成了一条河流。她在流淌。小号的声音是播撒在她身上的白金丝线,妙香散发出月亮一般的光辉。
小菲在当时嗅闻到一股气息,无言无语也无动作,却与她将来感受的忧郁类似。她后来回想,当时远处的小岛,是不是已经知道了未来要发生的一切。她想,自然中的造物能看见的东西,远比人多。岛可以看见那些人眼所不能见的对象,它们来去往复,充满空气,传递着信息。因此,岛屿当时自动选择了能解读它信息的先知,弥漫出一股微凉的伤感,让此刻的小菲,在怔忪中提前体会过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