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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山 18

漫画屋陈老板的手术是顺利的,可是第二天福寿殡葬一条龙的电话还是响了。

那天,小菲一早就提着妈妈准备的两罐蛋白粉回了岛上,打算跟油葱还有妙香一起去看望陈老板。姑婆在熬汤,满屋香滚滚。小菲蹲在店门口,看见店铺上方的土头剥落下来,碾碎了一只蚂蚁,而它分开的肢节依然试图随着原来的方向分别前进。油葱忙着在帮人看墓碑刻字,委托人是走世俗路的,墓碑刻字的数量也有讲究,他就念着“生老病乐苦,生老病乐苦”,字都数尽的时候,必须落在“生”或者“乐”上才可以。小菲说这就是一道数学题,但油葱懒得学,就非要这样碎碎念,然后再调整字数就可以了。

正说着,电话响了。油葱后来说他一看到胖狗妹的来电名字,心里就酸揪揪的,觉得大事不妙。没想到接起电话,是陈老板儿子小陈的声音。油葱马上问老陈怎么样。然后他还挺高兴,说哦是吗,老陈手术恢复得不错啊,我们正想去看他呢。紧接着又听见油葱说,蛤?啥米?蛤?然后他没再说话,最后说好的我们马上到。小菲和妙香看他的脸色从忐忑到微微笑又到逐渐乌青,也不知道说什么,就盯住他看。

油葱捂住电话细声说了一句:“胖狗妹过身啊。”

小菲和妙香两个人喊了好大一声“蛤”?

陈老板找医院加钱请了上海的医生来动刀,经历八个小时的手术,第二天醒过来了,他老婆胖狗妹却因为一只粘粽子死过去了。陈老板儿子说,他妈在等的时候,什么拢吃不下,最后急着往嘴里塞了一只烧肉粽,糯米黏涕涕,吃下就说肚子疼,人以为是她精神紧张,没在意。后来她开始吐,自己一人避到边上吐,再被人看见,已经倒在地上了。推进去没多久,医生说已经没呼吸了,肠梗阻。

油葱高声叮嘱电话那边的小陈不要慌。唉,上可怜就是这男孩子,爸还躺在病床上,妈已经身子冷。孩子你听我讲哦,你妈是走世俗的,要敬饭敬三杯茶,香不能断,记得去开死亡证明,后面要换殡仪馆开火化证明。不要提钱,你爸妈是我们的朋友,我们帮到底。你阿伯阿婶现在就过去,免惊。

油葱他们开始忙起来,一进入工作的状态也就一切如常。只是走几步会冒出一句,人生嘛,人生就是这样。小菲却一直处在恍惚的状态中。胖狗妹,就是不久前还活泼泼跟她说话的胖狗妹,现在,没有了?

妙香东西都带好了,转头说,小菲啊,你先回去吧,东西我帮你转交。小菲听到后感觉从后脑勺开始,整个人都开始剥落。正因为她认识胖狗妹,才会特别感觉人的死亡,这么突然。原来死亡一直在这岛上随意垂钓,自己包括身边的人并不会永远幸免。小菲说我也去帮忙,我来给你们拿东西,能帮一点是一点。

哎哟不用不用,油葱说。但是刚到医院,他就把所有包扔到地上,小菲跟在后面忙不迭地捡,嘴上还要劝,但是声音实在太幼,不起任何作用。他们刚到的时候,一群护工已经围着胖狗妹的尸体,殷勤地跟她儿子说要帮忙清洗。狗妹死得意外,底下没垫着东西,排泄物淋漓而出,一番清洗还是挺费工的。狗妹的儿子小陈不比小菲大多少,看到他们,嘴角还自动挤出礼貌的弧度,说谢谢,然后就要配合换衣了。这时候油葱赶紧过去说,不用不用,我们的人自己来洗,请你们先回去哦谢谢。那些护工不愿意,架势都摆好了,两边就杠起来。妙香拉着小陈在旁边解释,这些人不是免费帮的,被他们碰了以后,后面就马上打电话叫他们老乡开的店来。现如今护工都被带坏了,通报一个丧家要抽两千,洗身的钱也是正常的好几倍,这些钱羊毛出在羊身上。对方说你来就是想抢生意吧?先到先得!油葱说免多讲,假热情,收钱时那么凶!小陈跟护工说不用了你们走吧,但两边人还是僵在那里,幸好阿彬他们及时到了,那些人才渐渐散去。阿彬一边干活一边跟油葱说,干脆以后咱也给,他们给多少我们给多少,多拉一些护工到我们这边来。油葱却不肯,不论怎么说,做事还是要照规矩来,别跟着他们搞这种。以后他们被绑绳子头,咱才不会被绑在绳子尾。

小菲在医院里闻到一种气味。许多将死之人凝聚的味道。小菲开始有些害怕看见躺着的胖狗妹。不是害怕死去的身体,而是心里觉得她本该是活的、热的,却毫无道理地躺在那里,不再拥有生命气息。油葱打电话联系着冰棺,一边跟小陈解释,以前是打福尔马林,现在家里设灵堂都要用冰棺。小菲想起油葱之前跟她说,再早一点,几十年前,那时候家里设灵堂都是去买一大块冰,放在尸体下面,隔天融化了再买一块新的。人死了,就是一块需要冷冻保存的肉。腐坏,是第二次的死。

妙香看见小菲脸儿青笋笋,便轻轻推着她出医院,让她赶紧去轮渡坐船回家,免得回去晚了家里人担心。现在这里不缺人。妙香把背着的袋子挂到小菲肩头,听人讲哦,外国会下雪,给你买一件好的羽绒服带着。油葱跑出来,从他神气的亮皮包里拽出一封红包,硬叩叩的很大包。他说阿公一世人没去外面看过,你拿着,不要只顾读书,要多去玩。看小菲不肯收,就硬死塞进她的帆布包里。

阿公、姑婆,我心里惊惊,我也从来没出过咱这里。小菲似乎脚步根本不愿动。她明知里面忙得翻过来,自己却霸着两位不肯走,竟然还说出平日连跟妈都没说出的话。

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申请到的,听说别的学生都很会读书,说不定在国内都能考上清华北大。小菲感觉自己开始胡言乱语,大概是想找一个不用出岛的理由。岛上说清华北大,其实不是指具体的学校,而是泛指学校肯定很厉害的意思。

油葱捋了捋长刘海,说,他们是清华北大,你是清华北大他阿嬷。

小菲说,蛤?

跟我念,你是他阿嬷。

小菲说,我,我,我是他阿嬷。

大声。

我是他阿嬷!

你这句话,姑婆拿纸给你包起来收好。妙香笑着说,油葱也满意地龇着嘴。

说完也怪,这句话气魄十足,小菲只觉两臂生力,奋勇走去了轮渡,屹立船头,直捣黄龙,回了新家。

那天晚上,小菲刚进门,妈妈就道歉着端出一盆螃蟹。明明都那么忙,妈妈最近却坚持每天要给小菲做饭。结果今天她忙着打业务电话,等蒸完螃蟹,打开锅盖,看见一整锅散落的脚、爪和身,她才想起自己忘了把螃蟹先用筷子钉死再放进去,它们在热气里挣扎的时候也就散尽钳爪。赵叔说没事没事,都是吃进肚子里的,不要在意,然后就挑了最硬的蟹塞给小菲,自己又去忙着打电话,打得满头汗。没了手脚的三点蟹更像一张人脸了。掀开,红膏满满,小菲就吃得忘乎所以,把别的都忘了。

吃完饭,小菲在卧室的窗口对着远处的岛屿望。正在落雨。雨水在发亮而夜是黑的。装上了夜景工程的小岛,像海平面上的暖金蛋糕。这座蛋糕上,住着油葱阿公和总在他身边的妙香姑婆。十点,好像有人吹了一口气,灯灭,整座岛暗淡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