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菲正在看书,突然听到一声崩裂。
干!油葱大叫起来。原来是近门的窗玻璃,自己突然破了。妙香立刻出来打扫,亮的碎屑,像一地的珠宝。这时,店内电话响起,业务来了。油葱叮嘱小菲别靠近窗户,等他回来修理,然后就跟妙香拿起包往外冲。
小菲看不进书,就想去外面帮店里买玻璃,顺便让人来安装。她这才发现,如今整座小岛上都没有卖玻璃的店。她凭着印象一家一家地找,发现的是一家一家的关门再造。现在都是什么凤梨酥榴莲糖大芒果店,都是些岛上不曾有过却号称是百年老字号的店。玻璃店、五金店却都找不到了。
小菲干脆量好尺寸,坐船到对岸,买了一块玻璃,然后一路举着拿回店里,举得手酸。结果到地下商场的时候,她没看准地上的积水和青苔,脚上一滑,整个人向前摔,玻璃应声碎裂。她赶忙爬起来,看着满地的碎渣,突然发现阳光下闪着草莓色的光泽。再看手上,缓缓淌血。
血在手臂上划出一条条路,有自己的生命一般,蜿蜒着前进。小菲觉得脑子有些空,赶紧走进店里,想给自己止血。妙香已经忙完回来了,在厨房里做事。小菲闯进来的时候,她回头,看见小菲从亮光里走来,她眯眼,再睁开,看见小菲满手的血,白T恤上也全是。哎哟夭寿哦!妙香大叫起来,火速拿出医药箱给小菲止血包扎。小菲吓得说不出话来,见血渐渐止住了,才感觉疼,小声哭起来。妙香把小菲抱住,憨孩子,哎哟,憨孩子。一下一下哄着,小菲慢慢沉静下来。过一会儿,妙香去煮了她每次都自己喝,却说孩子人不该喝的南洋咖啡,用纱布把渣子过滤掉后,倒进去牛奶和一大勺糖,端给小菲。
小菲大口喝。妙香还撕开了提子酥饼。好高级的待遇。妙香坐在小菲身边说,对了,你知油葱少年时阵的样子吗?
不知影耶。
我跟你说啊,你看他现在全日一副勇字当头的样子,少年时可不是这样。那时他全家都给人抓去,到街心公园跪着,只有他跑了。你记得街心公园那棵画了红圈的榕树吗?就是那棵,他爸被吊在树上,油葱不知道去哪里了,我没看见他。
妙香姑婆你也在现场吗。
我也在树上。我只被吊了半天就放下来了,我会服软,会哭哭啼啼哀求。我后来嫁的,就是放我下来的那人。油葱他爸是白色庭园的老管家,园主夫人的棺材是他秘密下葬的,他不肯交代地方。你不知,那时阵岛上都跟疯了一样。原先岛上最大的那片墓地,有很多雕塑,纯白的羊、展开的书、飞起来的天使。到了那时候,全部都被砸碎,尸体骨头也都挖出来,堆在一起。(她说这些,小菲才想起岛上原本许多老房子,门头上都雕刻着鹰、狮子、天使,但奇怪的是都没有头。)白色庭园的主人早就离开了,但太太下葬在哪里,只有油葱的阿爸知道位置。人家都传说放了金银财宝满棺材。可他爸就是一声不吭。
然后呢。
榕树枝子哪里挂过那么多人?断了。本来也不至于死,只是掉的位置不对,磕到后脑勺,人当下昏落去。那些人也傻了,都散了。我抱着他爸,眼前乌暗暝,大声号阿伯阿伯,也没人来救,油葱也不知去哪儿了。后来才有人来了,帮忙看,阿伯早就断气了。尸体后来被匆匆运走,穿着带血的旧衫。我待在原地没反应过来,我捧着那些淌到我手上的血,本来应该是黏的、红的,但不知为什么,我看到的是一把滚烫的金色沙子。我宁愿相信,阿伯早就飞上天,留下的是一个装满沙子的皮囊替他受苦。
油葱他爸出事后,油葱过了好久才来找我。他说,他那天醒来,找不到家人,就往外跑。结果,看到了天梯。他听见他爸在梯子上面叫他。梯子没有发光也没有天使围着飞来飞去,就是一架灰白色的木头梯子从天上垂下来,看不到尽头。他在上面爬了整整三天。他觉得往上或许可以看见自己的阿爸。但继续往上爬,开始有点害怕,梯子那么高,恐怕不是他爸放下来的。梯子对他很友好,他的手不痛,脚不酸,肚子也不饿。他转而有点愤怒,有种要跟这无尽的梯子较劲的意思,他倒要看看谁搞出这些,他要质问要论理。他在怒气里越爬越高,四围一片安静,没有白昼也没有黑暗。那是绝对的安静里,人开始质问自己。他突然想明白了,何必要爬到顶端见到那位,自取灭亡。他有权下来控告我,而我没力气到他的面前去控告他。有这根梯子的存在就说明了问题。所以他就滑下来。速度太快,烫手,手被烙出印子,跌进了沙子里。现在还有沙子嵌在他手里,晶亮的、透明的沙子。等他回到地上,他爸已跟旧墓园挖出来的尸骨一起被烧完,倒进海里。他没来得及给他爸收尸。
别人都会说,我们吊在公园的时候,油葱懦弱地躲了起来,也有人说他是怕被人抓,干脆自己想寻死,可是最后又不敢。很多人说他不过是懦弱,才会编瞎话。但我选择相信油葱。
那阵时日是种热病,过去后,生活突然像栓塞已久的水池,“嘭”的一声通了,所有积压的污水,打着旋,就排掉了。然后人们开始过新日子,只是有些人卡在旧的时日里过不来了。有些当时作乱的人,还住在同一条街上,每天会碰见。是谁亏了理,不必开口,都明白。油葱还是默不作声。后来,那些挖墓的人、把我们吊起来的人,三个死于非命,两个得了怪病。你看,把难关渡过去,谁过得更好还不一定。我知道,油葱不是懦弱,那梯子,帮他度过了艰难时日。
小菲说,哦,是很厉害的故事啦。但是姑婆,你为什么突然跟我说这个呀。
妙香说,菲啊,咱什么情况下都不要想着主动放掉性命。有梯子就抓住,好好活,就像油葱那样。现如今他就做了自己最想做的事情,不管生意好坏,至少不留遗憾。
小菲说,对呀。再喝口咖啡。吞下一块饼。然后她看见妙香水濛濛的眼睛。哎哟。哎哟?啊姑婆啊,我刚才是去买玻璃摔倒了啦,不小心的啦!不是,我不是故意割手啦,哎哟!
这时候油葱从门外走进来,大声叫着,啊是怎样啦,今天什么鸟日子,外面怎么又有碎玻璃?小菲再回头的时候,妙香姑婆已经钻进了厨房,耳朵发红。
后来的每天妙香要是煮咖啡,都会给小菲来一杯。小菲面前总摊着口语笔记,叽里咕噜肝肠寸断地念念念,像另一只八哥。终于有一天,妙香听不下去,说,你这样没效的。油葱插嘴,说你看你背词时那副孝男脸,考官看了都想哭。然后他看着妙香,说,让你妙香姑婆给你点拨点拨。不工作时,油葱在妙香身边,真的很像电影里的师爷或者狗腿子,老是要在她的每句话后面垫上附和的话。妙香一遍遍让小菲对着她说话,她说你讲什么不重要,我们都听不懂也无所谓,关键是你不要怕,不要把嗓子憋得跟只鹦鹉似的,要稳稳地讲,让对方怀疑没听懂是他自己的问题。没别的方法,就是练,对着人练。活人没空就去山上对着墓碑练,要是练到鬼都能听懂,那就十拿九稳了。油葱又插嘴,你上次帮忙老外葬礼,说话不也很顺吗?怎么坐下来好好讲反倒不行了?主要是练阵势!输人不输阵!
后来小菲练口语都是妙香陪练的,小菲只要看到她眼睛,就有压力,老卡壳。练着练着也就习惯了,慢慢能说出一句一句长句子了。妙香也说小菲脸上不再是憋得甭放屁的表情了,肌肉开始松下来,甚至有时候能带点笑容。最后几次她说,你这个差不多了,现在去肯定没问题。
还真的是。最后一次考试,小菲顺利拿到了想要的分数。
新家彻底收拾好后,妈妈请了原来小岛上的亲友来家里。油葱和妙香都来了,陈老板还在医院里,胖狗妹陪着不能来,托人带了些正山小种和水果。同时间,小菲也回来,在房间里查电脑,发现自己拿到了国外大学的录取通知书。那么,九月就要离开了。
她听见外面高声说话的声音,想赶快跟大家分享这个好消息。小菲走出房间,想着,这是心内面最快乐之时,却不知为何感觉到有一股深浓的忧伤,从南风里不断渗透而下。九里香的气味笼罩了他们,像芬芳的眼光。妈妈坐在客厅里给妙香姑婆泡茶,跟岛上任何一位寻常的幸福妻子一样。她抬头,看见油葱与赵叔站在阳台上,又似乎站在肃静的夜空里,有星在头顶颤抖。她听见油葱说,人越来越少。赵叔说,没法啊,都在外迁。
他们对着远方最熟悉的小岛抽烟,最熟悉的岛屿现在已是远方。他们在唇齿间吞吐出一场大雾,烟雾弥漫眼前的整片海。他们脚底下,是妙香姑婆送来吸甲醛的芦荟,像长满尖刺的某种怪蛇,弯曲且密切地向上延伸,一团灰绿的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