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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山 16

高考成绩出来时,小菲手抖得鼠标都拿不住。数字跳出来,没奇迹,考得并不好。小菲想去的学校和专业都选不上。惠琴没说什么,但那个期望的大坝垮塌了,小菲可以感觉到妈妈心里的洪水泛滥。赵叔却叫她们别慌,提议给小菲安排出国。

好啊,出就出,小菲一口答应。她知道妈妈是要强的,自己没考到好大学,那就去国外,总归更好听些吧?而且她也感觉,自己像一颗妈妈结出来的果子,在她的枝桠上吸吮了多年的汁液,如今果实膨起,也该落地了。她想乘着飞鸟,变成一颗飞到远处的果子。

可是哪里那么容易。

小菲的英文老是考不过。她别的成绩都好,就口语不行,看到陌生的考官就直哆嗦。奇了怪了,之前在葬礼上跟外国人交流,至少能说得出话。一旦到了考场,辛辛苦苦准备那么久的答案全忘光了,而且喉咙卡痰,上嘴唇黏在牙齿上,肚子还喧宾夺主地开始换着方法叫,R&B似的发出各种转音。连考三次都这样,最后一次对方问小菲叫什么名字,她喉咙干到克制不住地狂咳,就这样咳了十分钟,眼泪都流出来了。这之后,妈妈劝小菲别考了,休息一阵再说。而她,也不知道自己这种应激性哑巴,出国有什么必要,自信心噼里啪啦全部坍塌。这时小菲会想起小时候不懂事,笑过那个死掉的英国人。不知道他怀着怎样的理想远渡重洋来到这小岛上,也不知道他在如何痛苦中闭上眼睛。但努力都白费的失望,小菲如今懂了。

小菲牵拖说是新环境不适应,决定搬回岛上找油葱和妙香。惠琴本来不愿意,后来却主动跟油葱讲,一定由着小菲。大概是因为那次,小菲在白天的轮渡码头,突然昏了过去,从浮梯上一路滚了下去,严重失眠的副作用而已。或者是因为那次,小菲告诉她妈和赵叔,她能看见一些东西,听见一些东西。那天夜里睡觉,她眼睛睡着了,耳朵还醒着。小菲确定是一只一米多长的巨型蜈蚣,在房间里没头没脑地乱转。她很害怕,但也不敢睁眼,她说你离开我去吧。它随即翻腾着几百只脚,发出窸窸窣窣连绵不断的声音,去到阳台,而后跳了下去。小菲醒过来的时候,一只脚在阳台外。她没想死,只是受不了那绵密的不断绝的声音。那个铅灰色悲观的声音,每一天比她自己更早醒。它会叹气,冒出一个灰色气泡贴到脸上,碎裂,发出唉的声音,气息湿湿黏黏的,然后小菲才醒来。

小菲整好行李,又搬去小岛上,一到油葱他们的地下世界,所有声音和幻象就变得柔和可亲了。她坐在店门口的时候,感觉到从外面吹进来的风,是自然的风,猫一样,深浅不一地舔着脸庞。有时候风大,灌进地下洞里,这条幽暗深长的喉管就会发出一阵绵长的叹息。有时候又会传出放肆的哈哈大笑,那准是油葱又在讲笑话,要么就是那些小孩钻进洞里面探险,他们喜欢鬼吼两声,大笑一番,迅速离开。一个人笑,好像一群人笑。

“孩子心里不顺啦。免给她逼得那么紧,在我这儿你放心。”小菲听到油葱打电话跟妈妈说。油葱近来也不顺,他一直想学吹小号,终于闲下来有时间了,门牙却掉落了,他安上假牙,常哀悲说自己真的在变老。

这几个月,岛上再度拆迁,搬出了许多人,一条龙也没有之前忙了,妙香在地下商场闲来无事就种花,门口这些大朵热闹的花是都为了油葱种的。她自己更喜欢房间里那些凝滞的多肉。红刺的仙人球俗憋憋的,奇仙玉肿得像颗南瓜,白绿的仙人掌硬刺从脆嫩多汁的肉里扎出来,最脆弱和最坚硬的常依偎在一起。

小菲这次回来,发现地下商场安静了许多。仔细看,陈老板的漫画屋关门了。油葱跟小菲说,陈老板生癌,已经住进医院里了,他老婆胖狗妹也顾不上开店,全日要去照顾他,所以干脆关门了。反正岛上学校也迁出去好几所,漫画屋也没多少钱赚了。

唉,小菲叹了口气往对面看。小菲记得有一次有流氓来找他们麻烦,胖狗妹像一只矫健的豌豆射手,操起手边的橘子就向对方砸,又快又准,嘴里还干谯对方祖宗十八代,把人成功吓退。胖狗妹嗓音在不骂人的时候,还是真不错,她在快打烊的时候会掏出一支麦,到广场中心推出自己的音响唱歌,最拿手的是《最后的火车站》:“红红夕阳虽然好,可惜近黄昏,夜晚风吹着阮,一阵冷酸酸。”唱到后来连小菲都会唱了。有空的话,妙香姑婆和油葱,阿彬叔搭配陈老板,会一起在胖狗妹的歌声里扭。可如今……唉,希望陈老板能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