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小菲还在店里伺候那只讨人厌的、只会撂脏话的八哥,油葱突然一阵旋风来小菲身边,说,来来来,养兵千日用在一时。读书呆,你大学不能白考,外国人的单子来了,跟我出去一趟,帮你阿公生意冲出亚洲走向世界。
小菲到了才知道,死者是一对德国夫妇。这么多年来,小菲还是第一次看到油葱不好意思讲话的样子,居然露出微微羞涩的表情。油葱也不管对方家属说什么,就脸红地憋出一句OK,然后就把小菲往前推,说你去沟通,我到后面买包烟!可是,又不是在高考里考完了英语,就能跟外国人对话!大敌当前,小菲硬着头皮支支吾吾地用半吊子英语翻来覆去跟那位金发眼镜男说了三分钟,对方认真地听,然后用闽南腔的普通话说,菲小姐,啊要不我们还是说中文吧。
外国人的生意不好做,都说“番仔番嘀嘟”,意思是他们不懂本国本地人的做事之道。殡葬事,并不是一份寻常职业,没多少人看得起,也没多少人愿意干,自然需要有些劳务补偿。各个程序,流程琐碎,拖拉也是难免。有时候一包烟、一条毛巾,姿态放低,让关节润滑而已。小菲刚到店里的时候,油葱跟她说,她就能懂。但跟外国人说,不用说,也知道他们不能懂。不懂的结果就是事情处处被卡,卡到老外发火,三个虎背熊腰的鬈发老头高举着双手,也不知要跟谁干架。有一个大概刚学了些中文,反复喊一句:“不要找麻烦!”他们没受过委屈,总觉得每个环节的顺利是服务业的理所当然,结果被人暗骂,番仔,连送死也要讲效率。油葱这时候就出来各方安慰,毕竟突然遇到这种事,人就想发火。哪国人都一样,要理解。
蹦出的这些火星,是早就能预料的。费力不讨好的活。
闽南语,抓瞎。 但出面拜托油葱帮忙的,正是油葱的新女婿赵保罗。油葱说当然没有不接的道理。要接,就干到底。于是有了这一整天的手忙脚乱两头靠北 ,但油葱劲头十足,该大声的时候他威震四方,该说软话的时候又恰到好处,顺便还要把小菲当翻译器和跑腿指挥,外加安排一条龙其他人干活,把五六个人使唤出一支军团的风采。幸好家属里那个金发眼镜男,也就是男死者的哥哥,在本岛生活多年,中文也熟稔,知道做事情该是怎么回事,与他们配合着打通了各个流程。
这次毕竟是涉及凶杀,过程已经算非常顺利。凶手大街上杀完人,根本没跑,当时就砍了自己一刀想自杀。可终究砍别人够狠,砍自己下不了重手,凶手没死。警察讯问他也直接承认,法医处理好后,公安局开了证明同意处理尸体。油葱叫小菲去时,已经做好了清洗更衣等前面的流程,就等着对接殡仪馆安排告别仪式和火化。女方父母没出现。小菲主要服务男性死者的父母,帮他们做一些翻译。两位高大的老人家头发都白了,皮肤红津津的,一直很冷静,偶尔还能挤出笑脸。小菲不知道如何安慰,对方似乎也不需要,只能尽力帮他们做好翻译。各处来了死者的许多朋友们,有些是从欧洲一天一夜飞过来的,倒是没忍住哭泣,有的从机场打车一路哭过来,哭得司机六神无主。死者父母选择就地火化,带着骨灰回国。妙香姑婆说,还是番仔想得开,毕竟人都死了,何必千里运尸多折腾。只是他们还是想据当地礼仪设置灵堂,死者夫妇在本岛经营多年,也希望让他们的朋友员工们来吊唁。
油葱看到摆放合宜、被鲜花簇拥得恰到好处、盖棺材的布帘层层花纹都舒展的尸体,他就会露出自豪的表情。这次他尤为满意,虽然很难说完美。男死者身高超过两米二,实在没有适合的棺材,但油葱指挥着阿彬他们,把男人穿着硬皮鞋的脚拉出来,跷在棺材边缘,仿佛是一只悠闲小舟上熟睡的垂钓者。女人则麻烦一些,嘴完全裂开了,这不是妙香能料理的了。油葱给她另找了本地最好的化妆师,悉心粘补后涂上厚厚的粉底,让她的面容没有显出疤痕,倒是露出微笑的弧线。修补得很完美,油葱跟小菲说。但死者母亲看见他们的时候还是哭了。
赵保罗和小菲妈妈也在葬礼现场帮忙。断断续续地,赵保罗跟小菲讲警察的调查结果,时不时拿手帕压住眼睛。原来凶手也是德国人,是女人的前男友,这十年来一直在尾随、跟踪、找寻这个女人,不停地用邮件和别的方式告诉她,我会找到你和你的男人,然后杀死你们。而这女人,从来不敢告诉现在的丈夫,两个人一路从欧洲到这里办厂,但是十年后,还是被找到了。
那时候这夫妻俩正在海边咖啡街上散步,那凶手动手很干脆,跟在他们身后,找准机会对着男人心脏的位置就是一刀,直接毙命。毕竟那丈夫很高大,如果搏斗的话也说不准谁输谁赢,这凶手肯定早有预演和准备,不然不会那么准。当时女人跪下来求凶手,可是凶手抬手就对她是一刀,把她的嘴横着劈开。然后又是连续三刀,插在她的身上,把她杀透了。赵保罗给小菲看了这对夫妇生前的照片,男人一头金发,在阳光里像支火炬,女人没有笑,怀里抱着她小小的孩子,那孩子伸手抓着她褐色的头发。小菲有了一种很奇异的感觉,她是先看见他们的尸体,才慢慢认识他们,不是活的朋友死去了,而是死的朋友,在他人的回忆中慢慢活过来。
小菲到夫妻俩家,帮忙拿葬礼的衣服鞋子时,见到过他们的孩子。才一岁,被菲律宾女佣抱着。这孩子不一会儿就突然暴哭,有人到他身边,他就出嘴咬人。他爷爷告诉小菲,这孩子性情突然就变了,之前不这样。本是受宠的无忧孩童,一夜之间,疼他的爸妈就再也不回家了,永远不回来了。小孩子理解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