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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山 12

小菲的目标是考个大学,离开这岛,越远越好。

所有人的期待,就算没说出,但水位逐渐上升,积攒得很高,人是会有感觉的。大人们有时候还会有些偷偷的火锅聚餐,在外面压低了声音说话,饭菜先精致地摆好一盘给小菲端进房间。她偶尔会贴在门上偷听,油葱对赵保罗说,他那时候去学校开家长会,很多大人到得早,站在教室后排看孩子们上课。几乎所有的孩子都回过头,不停地看涌进来的大人,而只有小菲,一动不动,死死盯住老师,一直到把课上完。这种孩子,以后是要干大事的。小菲一直觉得当面让人夸,会很烦,但背地里听到,还真是暗爽在心内。

可是,小菲没有成为油葱预言的,那个干大事的人。

或许就是因为小菲一次只能干一件事,对周遭不敏感,只知道自己冲冲冲的性格,让她直到临近高三中段才察觉,自己并不被同学喜欢。围绕在身边的氛围直到足够浓厚,形成铜墙铁壁撞到她的头,她才反应过来。与此配套的谣言,以各种匪夷所思的方式生长,小菲开始试图解释,明明没有做过的事情,不是一澄清就能解决吗?但她忘记了,说再多,别人可以选择不信。然后越解释越多,牵扯出他人更多相反方向的演绎。

最后小菲明白,有些时候,人的友谊需要共同的敌人,而她是那个被选中站在对立面的邪恶倒霉蛋。铜墙铁壁已经形成,那是经由漫长的时间纽结在一起的,一个扣锁着一个扣,在时间里发酵、滋长,最后可以将那个群体的世界都笼罩在这样一层视镜中。她尝试许多方法,去捅开那层无形的墙,想尽办法去讨好,按照他们想要的方式做事、说话,最后引发更浓郁而静默的厌恶。你的存在就是对快乐氛围的否定。你就是顾人怨。小菲变得极度敏感,但已经迟了。这敏感就变成对自己的惩罚,别人的笑声和每一句言语、每一个表情,都变成待解的密码。她想念她小岛上一起长大的好朋友,只是她们现在都身在别处。她们或许也正在孤身一人面对着身边嫌恶的眼睛,自顾不暇。

青春期的时候,小菲无法分辨什么更重要。哪怕她心里明白,不要受影响,把高考考好就是了,却依然承受不住身边渗透的鄙夷。为什么讨厌她的人可以结成联盟,而被讨厌的人,却只能各自抵挡。满腹火。那阵子她恨了所有人,心里沾染的霉菌在闷热的瓶子里指数级增长。偶尔她撑开肺,大叹一口气,想到自己这样蜷缩在台灯下埋头苦写,想到在学校里因为被孤立而不愿离开座位,就这么被锁在不过是屁股那么大的位置上,而在教室之外,在卧室之外,金龟子像青绿宝石一样在葡萄藤上发光,麻雀偷啄晒在红砖楼顶的红皮花生。再外围些,日夜不息的海浪正在轻轻舔舐着岛屿,周围那圈温暖的海水,它们离岸后可以去任何地方,世界上的水都是相连的。明明有那么多好事情正在发生,自己却缩成了一块硬骨。

成绩于是在几次模拟中忽高忽低。妈妈惠琴以为是状态问题,青春期的小菲遗传了她的失眠症,有好些天会彻夜难眠,于是妈妈在吃食上努力给小菲进补。

高考结束后,小菲深感不妙。但她估分的时候还是努力给自己找分,像遭灾的田地里一位绝望的农妇。估分看起来还行,小菲知道自己肯定高估了,但谁知道呢,万一有奇迹呢?起码过几天好日子。

那个假期,惠琴开始准备着搬家。小菲说你安排就好,然后说自己要暂时搬去跟油葱一起住,方便妈妈把房子转租出去。小菲内心真正想的是,这样可以暂时躲避妈妈殷切的目光。

盛夏时,岛屿燥热起来。大热天的阳光是火的海岸。热潮从光暗交界处一股股泼过来,茂盛、奔腾、野蛮,想要侵占。凤凰木的叶子被升腾的热气翻惹、上扬,举手投降。而地下商场的洞口却总是吐露出丝丝凉气。

整个夏天,隔壁漫画屋的老板娘胖狗妹总是气定神闲地坐在窗口,手里端一份晶白耀眼的糖水桂圆刨冰,仿佛一捧甜雪。看见小菲,她就笑盈盈地塞过来一碗冰,让她自己加料,随便舀多多舀,越大勺越好。

小菲在一条龙店里自觉帮忙整理鲜花和做卫生,还要伺候油葱的宠物八哥。小菲记得之前油葱开杂货店时,养过一只更加伶俐的八哥,见到有人进来就叫“头家”,人家要走就说“大发财啦”。而且不用笼子关,飞出去,还会飞回来。可油葱说那八哥有一天突然死在门口,变得硬叩叩。应该是误食了花花绿绿的老鼠药。现在就变成了柜子上的标本。

现在店里这只八哥,脑子不行,只会说“干你老母”。什么鸟嘛!小菲不管喂它什么小米、虫子、饲料、水,它都用脏话回敬。油葱说这鸟整天关在笼子里,不出地下洞,缺钙要补。所以每次吃墨鱼,小菲都得把墨鱼骨先剥下来,挂在笼子里喂八哥。油葱每天不厌其烦地教它八百句闽南顺口溜、答嘴鼓,但这鸟还是只会说“干你老母”。人生是虚无的,教育也是。

小菲喂鸟时走进客厅,有时会看见姑婆轻轻地抚着油葱的脖颈。她看见小菲进来了,慌忙把手收下去。油葱会笑嘻嘻地说,你不要吃我豆腐嘛。妙香姑婆就会拍他手臂,你都是老豆干了,还豆腐。小菲也忍不住哈哈笑起来。看他们二人的背影,又老又年轻,身形是老的,但那种亲昵相合却一直新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