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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山 14

这几天,小菲说是去帮忙,其实也没做什么实质性的工作,就是陪死者父母帮他们四处做翻译。岛上真的没人才了,小菲这么破的英文竟也有发挥作用的时候。小菲也不知如何安慰,无法挽回的损失又能怎么安慰呢?油葱说人在悲伤中,想要把事情想通想透都是没可能,也没必要的!旁边的人,就好好听他们说。他们不说话,你就说些有的没的,时不时把他们从苦痛中捞一捞,会了吗?小菲慌乱点头,而后便干脆把德国老夫妇当作游客,跟他们介绍岛上的骑楼、在地小吃,比如土笋冻这种拿海虫做的食物,反正什么新奇就说什么。他们也认真听着,配合着点头。无事闲坐时,他们也会跟小菲介绍他们所在的小镇以及当地的油炸面包和猪肝做的香肠。

葬礼结束那天,德国一家也入乡随俗地办了红糟肉丧宴。宴席上人们突然卸下了所有的沉痛和眼泪,开始互相碰杯、绽出笑容,甚至说着俏皮话互相逗乐。中国人的丧宴其实气氛也和缓,但不至于到这样,或许葬礼哭完必须笑出来,是他们对自己的要求吧。丧宴有一瞬仿佛是一场商务晚宴,死者的父亲,那位长得像圣诞老公公的白胡须爷爷,很亲切地把小菲介绍给他们当地的朋友,告诉她每个人的职位和公司情况,并且在他们的面前盛赞她。小菲没觉得自己真实地帮到什么忙,甚至有些奇怪他们隐隐表露出来的感激到底从何而来。或许就在小菲没注意的时候,她的存在成了两位老人的拐杖。

夜里,小菲回地下商场,发现岛上的野猫军团已经越发壮大。油葱说是最近因为太多大发善心来岛上住个一两天的游客,接力赛似的喂猫,让猫变得比常驻民还多。猫叫了好久让她难以入睡,只好拿起储备的易拉罐,用力往门外砸,易拉罐的声音在黑夜里画出银色锋利的轨迹,到处乱跳。大约怒砸三四个之后,夜猫才全跑光了。但一会儿,又听到隐约的叫声从高处一阵阵地降临,它们去了山顶的废弃乐园。小菲不懂,为什么猫叫春不在春天,猫明明是为了招揽情人,偏偏叫得那么凄惨,跟哭丧似的,还老要打架,杀个你死我活。

丧宴后的早晨,小菲到机场送德国老夫妇,老爷爷跟她说,我和我妻子真的很感谢你的陪伴,我们想送你一份礼物。如果你以后能去欧洲,圣诞节就来我家一起过吧。然后,他们俩转身离去,带着幼小的孙子,也带着装入罐中的儿子和儿媳飞向天空。

小菲从机场出来,坐上轮船回岛上。船上曾经都是她们认识的街坊邻居,可现在,都是游客,戴着白色的黄色的旅游帽,听拿着旗帜的导游编故事。导游说,今天我要带你们去环球无敌珍宝馆,那里可以看见俄罗斯进口水晶人脸,可以告诉你未来。更别说有南美来的虎脸老姑婆、手脚会发光的越南月娘和刀枪不入的亚马逊矮仔伯。镇馆之宝是能到处乱跑让人起死回生的高丽活人参。有时候,小菲也会羡慕这些导游嘴里那个世界,好像奇迹是真的能存在。

那天晚上,小菲妈妈来找她,岛外的新家装修得差不多了,眼见着小菲就要出去读大学,希望她能去新家一起住。妈妈说赵叔在大岛上买了那个房子,靠着海的双层小屋,地段偏远,但环境漂亮,装修都搞好了。

赵保罗这个男人,虽然木讷,却没有一次露出凶形恶相,倒是真待妈妈如珠如宝,让妈妈敢笑敢哭。在今天葬礼的间隙,小菲经常偷瞥他。这是一位愿意瘫在小菲妈妈肩头,哀哀哭泣的男人。赵叔和妈今天都穿着素黑的衣衫,相互依偎,一个哭,另一个也忍不住落泪,悲伤如同一人。虽然妈不认识那对德国人,但看到赵叔为挚友难过,她也就难过。他们两人,如今确实是亲密的家人了。以前常与妈妈相拥哭泣的,只有自己。小菲明白自己心里涌的是恨意、嫉妒,但也为妈妈感到欣慰。

小菲用脚在地上画了个圈,就当给自己那些莫名的敌意送了葬,她希望妈妈幸福,哪怕他们以后有新的孩子,忘了她,也可以。有赵叔照顾妈妈,小菲就可以放心去上大学,离开这岛,用自己的眼睛去远处看看这个世界。

妈妈又追着问,小菲回去吧,回去吗?小菲的沉默让她心慌。小菲仰起脸,答应了搬过去,第二天就把行李从地下商场拖出来,坐船离开住了十八年的小岛,让赵叔开车到了岛外的房子。那是一栋薄荷色的两层小楼,围墙里种着金杯藤,发出椰汁奶油的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