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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山 11

暑假结束,小菲开始上高三。自此,她就笑不出了。

原本,周末小菲还会陪油葱和阿彬去海堤钓鱼,去礁石上拧海螺,晒得黑辘辘。回到家,再把整桶海螺倒出来,蒸熟,蘸蒜蓉醋吃。后来,她不肯再奉陪了,一个夏天的黑,一整年都白不回来。女大不由人,她不再是那个长辈叫干什么,就乖乖跟着去的大傻妹了。小菲是要干大事的人,每一天都在拼命地看书、做题,难得有空闲时间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出来,有事就猛地推门出去迅速做完。

后来她会想,自己当了很久小孩,总习惯推门而入,不好。这习惯,自那天后永远改了。

她那天上完周末补习班,推门,妈妈跟她的台湾老板赵保罗坐在客厅里,就是僵硬地坐着,两个人同一个姿势,脖子伸得一样长,靠得很近。看见小菲,赵保罗郑重地用牙齿牵动嘴巴,露出一个笑,细长的手指捏住膝盖。空气里有股焦灼的酸味。小菲才发现她爸也在。好像他们三人这样僵持了很久,以至于心绪都串了味。而此时她爸伸手突然去抓她妈,赵老板猛地蹿起来挡。三个人又拉又打,让小菲想起山上斗殴的鸡。

小菲愣住了。按照过去的母女逻辑,或许该上去帮妈妈。可是要帮着妈妈和赵老板去揍爸爸吗?还是来个二对二?眼前三个大人扭成一团,却像是四肢有力气不得不宣泄出来,拳头都没有落到实处。小菲突然明白了什么,但又依然费解,于是她退后,把门关上,迅速往地下商场的方向跑去。她只想逃。

闽南语,指眼神不好。 跑一阵,小菲才悟出这气氛是怎么回事。小菲说,我真的眼睛脱窗 !怎么会是那个台湾人,自己一点也没察觉到!一路上,她都在用那支黄瓜色的诺基亚给朋友打电话。打完电话,心里还是不平静,抬头发现已经跑到地下商场了。

自从高二文理分科以后,她就很少来这里,一门心思都扑在学习上,竟然把排名从三位数变两位数又变了一位数。每天都埋在学业里做思想的巨人,六亲不认。一回神,六亲竟要变了。

小菲沿着楼梯向下走。原先空着的小店铺,已经被新来的陈老板租下来,打通做成了一家漫画饮品屋。这地下广场离岛上的中学近,学生又不怕地下商场那些乱七八糟的鬼故事,愿意花点钱又有饮料喝,还能看漫画。陈老板来岛上这二十年除了卖过干果,还在街心公园开过租VCD的店。承蒙他的热情关照,小菲有幸陪着爱看恐怖片的妈妈看了《沉默的羔羊》和《人肉叉烧包》这类经典名作,留下一幕幕童年阴影,至今都不太吃肉包。这些店相继收掉之后,陈老板又瞅准学生群体,开了这家漫画饮品店。他喜欢跟一条龙的人一起抽烟聊天,于是常常白送大家手摇珍珠奶茶。陈老板的老婆叫胖狗妹,身材圆润,头顶美人尖。听说她生下来时肾脏就不太好,所以都说起个贱名真的有用,本来医生说她活不过三岁的,如今四十多岁身体还是顶呱呱,看见小菲就高声跟她打招呼。

小菲跨进福寿殡葬一条龙,阿彬叔的钓鱼桶仔随意丢在门口。她走进去,没人,估计都出去做头路了。她坐着等,反正现在不想回家。

隐约中她好像听到妙香姑婆的声音,她起身往房间走。姑婆的门只是虚掩,没关牢。小菲想着她在房里,就冲过去,猛地推门,想跟她说,我妈竟然跟她老板在一块儿!下一秒,小菲却发现自己已经冲出了店门,然后一路跑,手机都不知甩到哪里去了。小菲想,不该那么用力地把门关上的,我是太紧张了。满脸通红。我刚才看见什么了?刚才看见,妙香姑婆仰面躺在床上,双脚翘起,肉像奶油流挂下来。还有油葱白花花的屁股。小菲推门的声音或许吓到了他们,油葱滚落眠床,来不及提裤子。小菲看到妙香姑婆赤裸的身体。小菲看到她透出光亮的眼睛。

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能去哪里,小菲只能一个劲地疾走,到了海边。海风吹得心茫茫,大人们的脸交叠在一起。她看见三角梅的蓓蕾被风驱赶着在桥上滚,最后仓皇跳进海里。遭到处决。

风大吹,眼内起茫雾。恍惚间,背后有人自远而近。是妙香姑婆。她坐到小菲身边。过了一会儿又给小菲披了件衣服。小菲连头都没扭过去,实在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姑婆掏出她超大支的三星手机打了几个电话,难得大声地吼着“她跟我一起的,知影知影”。

干坐了一阵子,小菲终于没忍住,跟妙香姑婆说,我不是故意的。妙香居然露出一个有些得意的笑,揉揉她的脸,说是我们忘关门,你会吓到,也正常。你心肝内一定会想,这老的怎么干这事,笑破人的嘴。小菲说,我没,我没这么想。姑婆说,你小,不知道我们也有需要的。她一脸稀松平常,反倒小菲涨红了脸,显得大惊小怪。妙香掏出牛角梳,把海风吹乱的头发梳了一遍,又说,我俩已经作伙七八年了。传言里那个山上的“小妞”就是我本人,可能是人家只看见我背影,没认清吧。

小菲感觉自己的头就像一只台风天挂在楼顶的拖把。

妙香说,小菲,我们回去吧。

小菲站起来。又坐下,说,刚才在我家里我妈、我爸、赵老板三个人打起来了。我跑了,谁都没帮。她的脸忧愁愁的,一只阴郁的拖把。我妈会给我找一个新爸吗?我最近在学校,日子也过不顺。姑婆,不知道日子过起来怎么越来越难。以后会是什么样?我不敢想,也没勇气过下去。

妙香把小菲搂住,让她靠着自己。小菲的圆脑袋跟妙香姑婆瘦小的肩靠得刚刚好。妙香姑婆说自己年轻的时候,可以一口气游到对岸。她那时也想过,那么远,怎么游?就是一浪接一浪。破开一个浪,另一个又过来,切开千百个浪,就到了对岸。小菲的眼光也跟着切开一道道浪。妙香说,游不动的时候,我就想过去一件开心的事,好像嚼糖果一样,又有力气了。

小菲抬头,看见太阳被条云刻出斑纹,像发光的圆形虎皮。风在阳光里穿过,变得蓬松轻软,鼓胀出香气的纤维。小菲眯起眼睛,听见妙香姑婆说,小菲别怕,你的心可以决定谁做自己的爸爸。你高兴认篮子里的菠萝或是电线杆上的鸟当爸都可以,都在你。

过了许久,云层开始互相挤压,好像想打群架。雷一拳打在不远的地方,捶得身后海街的楼群叮当响。

我们回去吧,小菲说。

妙香姑婆陪小菲回了家,家里乱作一团,妈妈和赵老板正一起收拾。赵老板的左眼肿成一只蓝色包子。小菲一看就有了预感。她妈妈先开的口,说赵叔……他跟妈妈打算结婚。菲啊你看怎么样。赵老板郑重地坐下了,顶着满额头沉重的汗珠,手里还捏着抹布,抬起眼望着小菲。妙香姑婆偷捏了小菲的手。

小菲说,哦,你们开心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