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菲住进来的第七天透早,油葱接了个电话,然后他扭头对小菲说,你们小孩子都很会拍照对吧?今天陪我去做活。小菲说好啊没问题。
小菲知道油葱店里生意渐好,岛上的人都愿意找他,人手却总不太够。因此搬进来之前,小菲就特意跟油葱说,她可以帮忙做卫生,一条龙有什么需要都可以叫上她。她从来不怕这类事情。油葱听了,说我就觉得,你这孩子从小头脑跟别人不同款。
出门前,小菲觉得奇怪,平日妙香姑婆总是很愿意配合油葱,这次却别着身子,坐在厨房里死活不出来。她不去吗?小菲问。油葱掐住小菲的嘴,塞进去一块炸枣,然后说紧走紧走,就拉着小菲出门了。
林校长的葬礼,是小菲第一次“出勤”。林校长有位在国外赶不过来的姐姐,希望能用数码相机记录下全过程,发给她隔海纪念。小菲赶紧跟油葱出发坐船去大岛。油葱告诉小菲,以前岛上倒是有停尸房和焚尸炉,如今告别、火化、入土都在对岸大岛上。小菲身处的小岛,已不再具备处理和埋葬死人的权力。哪怕人在小岛上去世,尸体都要坐专门的船运过去。由于搬出小岛的人越来越多,现在红糟肉丧宴也通常在大岛上办,方便吊唁的宾客。
林校长终年八十九岁,是家里保姆打来的电话,说他死了。不对,油葱说干这行,死不言死,要说“过身”,出殡则叫作“出山”。林校长早年搬出小岛,住在对面大岛火车站边上的高楼,他早上过身,在自己家里睡过去了。都说这样离世的方式,算有福气的终结。
油葱在现场只负责最重要的流程把控,至于洗身、换衣、抬棺、化妆入殓这些具体事,他都叫人来做,免得分心。他告诉小菲,乐队指挥肯定比光懂奏乐重要。当然如果孝男孝女不在场,赶时间的时候,他也愿意站在一边,让准备寿衣的人把衣服一层层反套在他身上,然后再剥下来给死者“套衫”。他说那些规矩,他不信,也不怕。林校长洗身换衫完,需安排八个人抬棺。如果遇到年轻人早逝,那就只能四人抬了。这一天,小菲才知道,死者和棺材不可以坐电梯下楼,林校长的尸身必须从十六楼由八人抬着,走楼梯下来。
闽南语,骂人“丧父”。 第二天守灵。第三天葬礼。小菲很认真地一路跟拍。整个过程中,油葱威风八面,骂这个靠北 那个,流程迅速向前滚。他竖纹蓝衬衫的口袋里,永远插着两支笔,随时拔出来,跟拔枪一样,砰砰砰在纸上画,整个场子运筹帷幄。油葱是葬礼的主事人,但更像是全场的老板,或者债主。所有伤心的人、做事的人,包括尸体,都必须听他指挥。有油葱在的场子,葬礼的中心是他,而不是死者。他像一只烈怒的蜘蛛,喷射出许多细密丝线,牢牢控制住每个流程的每个细节。寿衣的件数、白色盖布的花边皱褶、红丝线的数量、鲜花的摆放位置、司仪的流程、火化的时间,稍有差池就要承受他猛烈的炮火。等一切结束后,才会发现他并不是在发怒,而是工作的热情进入了燃烧状态。
小菲想,他是真的爱这份工作。
林校长生前交代过三个要求,一是希望得家人原谅,二是最里面要穿那件桃红的真丝衬衫,三是想找诗班来唱诗。第一条油葱管不到。第二条穿衣的事,油葱有照办。但林校长第三个要求,不好办。一般如果死者是走世俗路的人,要掐好时间,备好香烛祭品,有要求的话,还要花钱请光头和尚或者道士。拜上帝的,则叫来教会的唱诗班和牧师做安息礼拜。林校长葬礼不太好找人,因为他并没有委身的教会,何况虽然他搬出岛有一阵了,关于他的那些传闻一直都在。早先小菲在渡船上见过他几次,总是拉着年轻男人的手。后来听说过,有人去林校长家里做客时,有男人冲进来,气势汹汹地跟林校长要钱,说他这种钱可欠不得。
油葱一直在打电话,终于也拗到了人来。早上十点,歌声从灵堂一直往外飘:我今空手来亲近,专向十架求大恩。裸裎望你赐衣裳,软弱望你善培养。污秽走倚清水边,求主洗我皆清洁。或是在世尚度活,或是临终性命息。神魂离开过死河,看主高坐审判座,替我打破石磐身,使我匿在你内面。
唱得真好听。油葱说,以后他自己死了也给他找个唱诗班来,那些弟兄姐妹都很忠厚,不用花钱,有的连包了红丝线的毛巾都不肯收,就拿两颗话梅糖。
小菲看了一眼躺着的林校长。印象中他红润壮实,谁知已经变得这么干瘦。妙香姑婆就经常说,她绝对不要搬出岛屿,那些搬出去的老家伙,很快不是死就是废掉。话说得难听,或许只是因为她害怕了。林校长七年前就搬走了,小岛上的医院越来越差,半夜出点紧急状况,医生都搞不定,会让你先不要死,第二天再来。渡船不到凌晨就停了,但凡有点忍不了的状况,都要在夜里请挂旗儿小船去大岛的医院。林校长年纪大麻烦多,经不起折腾,只能搬出去了,还找了保姆全日看护。他就像被切断根的蔬菜,身上那股活气泄了,双腿也迅速萎缩了下去,在床上躺了许多年。
隔壁灵堂摆满了花圈,来的人也很多。相比之下,林校长的灵堂,既没有多少亲属,也没几个朋友。他退休多年,老同事大多都不在了,除了妻子儿子,只来了一些学生。油葱说,有什么所谓,人多人少,热不热闹,他本人也不会体会到,都是给别人看的而已。对谁来说,死都是一件独自完成的事情。
就在告别式的最后,妙香姑婆突然出现了。她白头发都梳齐盘成一个髻,身上穿着白色的系带衬衫,下身是白色阔腿裤,耳边的两丸珍珠在白炽灯下闪闪发光。小菲看呆了,想起有好久没看妙香姑婆打扮得这么认真了。
妙香走进来,油葱跑到她身边,林校长的家属也围了过来。妙香蹙眉从包里掏出一个黑色小布袋,扔到棺材边上,说:“今日给伊一个全尸。”然后就转头脚步轻快地走了,如同卸下万斤重担。油葱转头跟小菲说,这段到时候掐了,然后就赶着众人继续忙。等告别式完成后,就是出山,油葱催着家人把林校长送去焚化,装入盒中。
所有流程都结束后,会有丧宴,当地叫“吃红糟肉”,宴席的末尾会端上来一道被红色酒糟腌过的肉。告别式上大哭的人们,在红糟肉晚宴的时候,都是笑的,喝点啤酒再吞下一颗土笋冻,人已经正式离去了,再哭就不合适了。
忙完后回小岛,身体很累,但小菲内心有种踏实的感觉。特别是油葱还给她发劳务费,他说你这小孩也是蛮现实的,拿到钱马上嘴笑眼笑。但小菲有一万个问题想问,油葱说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你给我一百块我告诉你。
小菲豪爽掏钱。
油葱说,林校长是妙香前夫啦。
小菲问,妙香姑婆往棺材扔了什么呀?
油葱说,如果你能猜对,阿公给你一百。
结婚戒指吧?
油葱说,不是。你给我一百我跟你说。
小菲只好又掏钱。
那时阵你妙香姑婆是大美女,追她的人排队要排到南洋去。这个老林当时剁了自己小手指,当作定情物的。
蛤?布包里,是一根陈年手指头?这些老人家年轻时玩这么猛哦?小菲感到佩服。但她也发现,自己几天的辛苦费,就这样又被阿公卷走了。不甘心,想反悔去抢,爷孙俩一个逃一个追,笑声跟机关枪一样,惊动沿街的麻雀四处乱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