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葱的殡葬生意,竟然真的稳扎稳打地干起来了。他甚至还忙不过来,聘请了两个帮手。其中一个帮手,是妙香。岛上学校外迁,学生变少了,她原本的生意也就不做了。她还是喜欢做饭,就在一条龙店里照顾伙食,有需要的时候,还能外出帮死人化妆。妙香每天在店里坐镇,把暖锅摆好的时候,整个店就是烟雾弥漫的仙境。每天有大约一个钟头的时间,黄昏的余晖会从天窗灌注进来,聚集在地上形成齐整的长方形,给地板铺上一块暖金地毯。妙香比油葱大十岁,她跟小菲说过,那时候,油葱还只是个流鼻涕的小屁孩,妙香带油葱在山顶白色庭园里玩捉迷藏,他每次都找不到她,玩到后来经常耍赖,倒在地上哇哇哭,像个小肉球,等着妙香给他抱起来,拍去满脑袋的苍耳。小菲喜欢听油葱儿时的糗事,总是忍不住哈哈大笑。
另一个帮手,是渔民阿彬。他原本是渔民,近些年避风坞被封闭,他的渔船也遭清退,再不能出海。他身材硬邦邦,力气大,一条龙工作中的搬扛推,他都能干。他吃饭规矩最多,会教小菲吃鱼不能翻过来,不然会翻船。只能用筷子把鱼骨和肉分离,然后整条鱼骨连着鱼头拉起来。鱼头必须最后吃,不能一上来就挖鱼眼,那是对客人不敬。油葱总笑阿彬,如今已经不上渔船了,还遵从这一套。阿彬习惯了在海上纵横来去,到了岸上也神出鬼没,经常不见人,但店里需要时他都会准时出现。阿彬比油葱年轻许多,两人是死忠兼换帖的好朋友。全岛大概也只有他,闲来会把长长的渔线甩到油葱面前,然后叫着:“油葱油葱,快点咬钩!”油葱这时候就满脸喜悦地走出来,陪阿彬去钓鱼。
除此之外,生意最好的时候,福寿殡葬一条龙还会增加三四个临时帮工在外面四处跑。
高二那年暑假,妈妈惠琴要跟赵老板出差,小菲就寄住在油葱那里。
小菲喜欢地下商场的安静。这一区向来很冷清,人们没事也不愿意从殡葬店门口经过。有人怪油葱的殡葬一条龙带屎了整个地区,问题是他来之前,这里本来连鬼都没有一只。油葱跟小菲说,大家就是觉得衰运和鬼都住在一条龙店里,不小心经过,这些东西就会跟你回家。妙香听到,就大笑起来,说,拜托,也真是想得美,衰运和鬼,难道没有主见吗?而渔民阿彬会说,只要稳稳把钱赚到就可以,那些瞧不起油葱的人就是一群没本事、全身上下只剩一张嘴的废物。
走进店里,中心必然是一张可以泡茶的桌子,感觉像是从倒闭的家具店里捡来的垃圾,边角磕烂了,桌面布满暗色纵横交错的痕迹,油葱非说是红木的高档货。桌上茶盘旁边,摆着白色塑料泡沫盒装着的刚烤好的馅饼,还有红色塑料袋里的麻烙和蒜蓉枝。
走到店的背部,是一层厚厚的暗棕色布帘。掀开布帘,背后还有个客厅,深处连接着好多房间,像繁复的地下宫殿。妙香和阿彬也有专属房间,只是阿彬经常去儿子家,很少住。外聘的工人全都在外面跑,店里总是很安静。
客厅的缝隙里摆满了油葱的东西。幸好小岛从没地震过,不然油葱收藏的这些物件全倒下来就能把所有人淹没。小菲都不知道眼睛往哪里放。楼梯扶手密密麻麻地披着图纹繁复的挂毯,带着厚重的灰尘。死去的八哥做成了标本,停在钟表柜的顶端,有蛛网在头顶像新妇遮挡的头纱,后面放着杏花树形状的灯盏。客厅角落里的大木桌却一反常态地干净,紧挨着的那只小木桌,则摆满了水仙花球、棉花、银色的剪子。油葱没事的时候,就坐在那里雕刻水仙花。被他雕过的水仙,叶片会呈现出各样的曲线,不再是直愣愣的葱头开花。
小菲住进来需要适应的第一件事:电话常在半夜响起。小菲觉得油葱和妙香就跟救火队一样,接到电话后就立刻往出事地点冲。死亡可不会挑时间。凌晨两三点,电话也常会响起。生意真好。可是每一次电话响起,都有一个人死去了。住进来后,小菲常常听见他们接电话,说得最多的是:放心,不要担心,不用怕。这是岛上的人都愿意找他们的原因吧。比起远处的、规范化的、不熟识的人,在这些大人们最惊慌的时候,他们更需要油葱和妙香在他们身边。
接下来几天,小菲很快就习惯了睡眠被铃声切割,等他们把电话打完,翻个身继续睡。小菲还忍不住出手帮忙整理了堆叠得乱七八糟的玻璃橱窗,把寿衣一组一组按照颜色大小排好,再把纸扎陈列摆好。小菲发现这些纸扎都做得很细致。单单在成功男士小套装里,就有手机、车、表、银行卡这四件。手机是过时的诺基亚黑白机的样子,但顶上的品牌写着Hades。这不是希腊神话中冥王的名字么?表上写着“劳力士”,用心地拿金色的纸镶了一圈,在白射灯下闪着光。银行卡,端端正正写着“冥间阴行”,诡异的谐音。美女套装里除了口红、名牌包和高跟鞋,竟然还有三层的下午茶套餐。顶部放满水果挞,还带着薄薄的糖霜。“这……居然还挺好看……”小菲边整理边赞叹。油葱说,他不乐意卖机器做的呆板纸扎,这些都是找岛上艺术学校的学生们手工做的,又便宜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