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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王船 8

海中女孩回头的同时,大炳也看见那巨鱼从深处再度蹿来。

注意身后!大炳朝女孩游去,指着她的身后。

巨鱼已到身前,腹部瞬时张开肚脐,里面满是尖牙,卷起强力漩涡,鱼虾都被裹着向他们冲来。大炳纵身上前,用尽全身气力,推开女孩,自己却被吸向巨鱼肚腹。黑色波浪漫过他,水草缠住他的头。他上半截身子卡在外面,急忙喊:快走!我早该赔你一条命!

旋即,大炳被吸入腹中。他大叫,腿软,手抖,眼发黑。他想到,这些困在水里的,都需要有替代者。那就让自己去替代许丽珍吧。替她死一次。

鱼腹内静谧无声。大炳稍稍冷静下来后,才勉强站立得稳。他看见内里是冒泡的深潭,布满蓝色的细小浮游生物。微光里,他瞥见潭中心有一截鱼骨,像小拱桥。大炳头晕目眩,慌忙坐上去。空气里有一种肃静而压迫人的气息,让他的心发痛。他想着,诸水环绕我,深渊围困我,海草缠绊我。如果死之后还有再死,那这就是自己赎罪的机会。但这也意味着,他要永远欠女儿、老婆、阿彬,永远还不干净。

令人沮丧。自己一个人的死,根本还不上欠那么多人的债。

空气里带着粉末和焦土的气味,焚尸炉的味道。

大炳说,啊。鱼肚却吞噬了声音。太静了。这里是一个小小的隔音密室,待一会儿就感觉一切心灵都被吸食干净。大炳时而对自己摇着拳头高喊,时而唱歌唱得泪流满面,时而豪情壮志,想吟首诗却发现自己根本记不起来,时而对着黑暗微笑,感觉那些亮光在转圈圈。他想,亿万条鱼还在海里巡游,亿万个人还在陆地上活着,亿万颗星星排队等着升起。自己这些年,没学到什么实在的手艺,倒是在生意桌上学会了些风雅本事。

他抬头看鱼腹里细密蜿蜒的纹路,那些暗色的血流像冬天的林子。林子。木头。棺材。重新来,林子。柴火。火葬。呸。换成冬天。冬天。白色。丧宴。怎么脑子里还是充满这些想法,离不开死。唉,我这一辈子就这么结束了。大炳想着妻女,差点嗷嗷哭,不敢想了。大炳想着阿彬。大炳临入海的时候,用力向上推了阿彬一把,但不知道阿彬是不是活了下来。大炳想着许丽珍。他是不是可以说,至少不欠许丽珍了?他感到些许安慰,努力把脚缩在鱼骨桥上,但不知道什么时候这底下的液体会涨溢,然后完全地淹没他,消化他。为什么不呢,许丽珍也没有得到比这更好的结果,自己又有什么不能经历的。但死了以后再死,他又要去哪里?别想,别往深里想,还是继续作打油诗好。噼里啪啦噼里啪,我就是个大王八。把自己逗笑。噼里啪啦噼里啪,大鱼有个大懒葩。笑更大声。然后安静下来,开始忧愁。

没事干。在死中等死。大炳开始想象自己在读一本书,脑子里带着图片的那本,他在浮游生物明明灭灭的光里反而看得很清楚。大约就是自己的过往。可突然,他感觉到世界倾斜了,几乎无法坐稳,他的头感到无穷吸力,他在上升,在一堆黏液里保持上升,眼前又暗了下去,没有浮游生物了,什么都没有,只有长长的黏腻的贴身的道路。他不知道持续了多久,但每一秒都很漫长,他试图伸手抓住什么来减缓速度,但实在太滑了。最后在长路的末尾,他感觉有光从头顶渗下来。

一股包裹全身的迫力传来,他每一寸都被重压,难道这就是最后的死亡时刻了吗?眼前有一扇大门打开,熠熠生辉。来不及想,他就发现自己被喷射而出,又进入了海里。他回头,眼前是一张空洞的大嘴。嘴吩咐他,上去吧。每颗牙都有一扇门那么大。上哪里,去哪里,大炳整个人雾煞煞。

这只巨大的深洞般的嘴,开始越变越小,最后小到足够安放在一张白面皮上,这是许丽珍的脸。大炳才发现,吞下他的大鱼,就是女孩。梦魇,就是女孩。她们本是一体。许丽珍幻化狮头大鱼,将他吞进腹内,而后又吐出来。顶上就是海面,大鱼若船,带大炳一路上行。

许丽珍轻轻一推,大炳感觉自己浮出了水面。大炳回望着水里渐渐下沉的她,突然想起那张脸。许丽珍夕阳里的脸,那么清晰。他知道她在说,悔过之后,给我扎扎实实咽下这些亏欠,乖乖地在身体里受苦,以至于得救,而不是出逃。她送他,不是耽延,是怜悯,是惩罚,是送他回去身体里坐牢。

他盯住许丽珍,不肯闭眼。她干脆伸出湿润的手,脆脆地给了他一巴掌。就像阿母当初的那巴掌。然后又是一巴掌。左右开弓地扇,扇得他天旋地转。如果能再见到阿母,他愿意被一直这样抽耳光。

他闭上眼睛,又睁开眼睛,看见红色的苍穹里有只大船。他眨眼。天空没有船,有一只巨大的纯白飞鸟。他能看清鸟脖上的每一根绒毛,如何在光线中倾斜、抖动,还有它贝壳圆扣般的眼睛。他看见飞鸟穿行于云朵之间,云朵游动于天光之间,那些细薄的、如烟的天光,倾斜着透下来。高天之上的光,原来也在不断地纵身下坠,从云朵的高峰上跃下。他再眨眼,看见光的下面,有张黑脸,有只粗手,还在抽他耳光。不停地抽。

阿彬?

怎么是阿彬?大炳坐起来说,哎哟,夭寿疼!阿彬兴奋地晃他,醒啦醒啦!大炳说作甚啊,我差点被你打成猪头!

就在五分钟前,阿彬在船尾盯着海。他发现海浪在翻动的时候,露出殷红的底色,赤潮席卷了这片水域,甚至卷到天上去。他注视着满天绚烂明亮的红霞,眼睛逐渐变得透亮,就像新的一样。

时间重新动起来了?

不再是白天白夜,天上有了夕阳!阿彬听见打水的声音,转头看见了他自己的小船,而大炳,手抓着船边,在海上漂着。阿彬跟颗子弹一样迅速射入海中,单手从小船上拽过渔网,裹住大炳,把他拖上了船。只是大炳明明有呼吸,却闭着眼睛,阿彬不论怎么叫,也叫不醒。阿彬说绝对不是出于报复的心态,只是救人心急就拍了大炳脸几下。大炳摸着红肿的脸,跟阿彬话道谢。大炳说,感恩你救我命啦。阿母的房子全给你,反正我有钱,房子一直没打算要,故意气你的。阿彬说哦,半间房换一条命,你想得美哦。大炳说,有量才有福,生孩不会大头凸。

阿彬才刚刚意识到,自己竟然能跳出船了。小船舱里卡着他的黑白机,他打开一看,还能用,时间还是出海这天,仅仅过了两个小时。他有些惊愕,大炳也还没回过神,两个人对看一眼,就知道对方应该也遇到了差不多的怪事。阿彬想不通,把小船靠上王船,又爬进去。大炳说什么也不肯自己待在小船上,也跟着爬上王船,嘴里还在啰嗦说这王船怎么刮进海里了。

阿彬觉得这船是那船,又不太像。船上密密匝匝的纸人还在,崭新,无一损坏。他从船尾走到船头,没有余留的飞鱼干,船帆未曾降下,形状也变了。船头狮子的颜色也转为草绿色,眼睛变小,胡须短了许多,嘴巴打开了,有白牙露出。船身不再素净,遍布绘画。阿彬感觉大脑打结。大炳也看呆呆,他刚刚发现这船,与追逐他吞噬他的那条大鱼,长得像,又不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