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是青黄的光,船上竟然开始落雪,南国的海域从不下雪的。
算了,想那么多干什么。阿彬感觉到自己被雪覆盖,像裹上尸衣。雪攒在他身上,不冷,也不化。他匍匐在白色雪毯里,船在身下,起落起落起落。他叹了几口气,在空气中凝结成一团一团蓬松的球,许久才消散。
他不知道过了多久。饿了,就捡起地上凝结的雪来吃。他还得等。在等候所来的到达之前,他还需像一只海上玻璃瓶一样,里里外外被波浪来回清洗。迷迷糊糊睡过去又醒来,天色依然是一动不动。但船上的纸人都没有褪色,连衣服都没有磨破。
世事难估算。他越想越远。生命里那些日积月累的绝望感,究竟从何时而起?爸死了之后,他就感受到了那种声音的催逼,好像松树摆动枝条的声音,也与海上听到的唤声类似。阿彬童年时第一份绝望是许丽珍赠的,然后是自己阿爸。而后是连绵不断的、海浪一样的撞击。
他起身,拨开厚雪,坐在桅杆边,手头是一只被他上船时踩断了脖子的人偶,他想要把脑袋安回去,可总是软趴趴地弯下来。他索性放在一旁。累了,就睡去。
睁开眼的时候,雪都消失了,身边多了一个人。或许,不能说是一个完整的人。是一位断头者,坐在他的身边。很好,依然是安静的,至少他没有嘴,不吵闹。阿彬看了他一眼,并不骇人,是父亲。他出现的时候,阿彬就开始想,自己果然还是死了。或许人死后就有这样一段漫长的、孤独的,告别的时间。
“阿爸,你来了。”阿彬说。他小时候看过阿爸的尸体。头部被覆盖着,身体下面流淌出一摊绛紫色的影子。阿爸本是海上的一尾活龙,可以把小小的渔船控制得好像破开大海的斧子。每一次劈开水面,就捞起许多的鱼虾。
阿彬以为自己会有很多怨和悔,结果阿爸出现的时候自己只想哭。只想揽住他,然后坐在一起。
父子一场,有恨有爱。阿彬记忆里,阿爸个头不大,但人都说他是静静吃三碗公,在海上骁勇非凡。阿彬记得有好几次家里都得到渔家头鬃,渔行的人敲锣敲鼓,拿着长长的红布来家里,肉菜都用红纸包裹,装着钱的红包也有整整一大封。那时候阿爸笑嗨嗨,烧酒杯杯灌。但后来,阿爸上大岛越发频繁,阿母后来才知道他是迷上了赌。憨憨渔家人,怎么能玩得过大岛上的人,三两下给人吃死死。短短一个月,家里的钱赔光,还欠好多。
最后,阿爸扛不住,终于跟阿母说。那天阿母差点昏落去。她说我们辛苦那么久,就希望两个儿子可以在岸上读书,不再做讨海人,你怎心肝那么硬?阿爸阿母在他面前抱着痛哭一把,哭完就下决定从头拼起,把债还清。阿彬和大炳饭边扒,泪边流,气得三个月不跟阿爸说一句话。阿彬甚至指着天,大声说,一辈子不跟你多说一个字。阿母捂住他的嘴,叫他不要指着天起誓,不要指着地起誓,谨慎嘴唇里结的果。可他肝火旺,还是那个硬脾气,要么不发火,一发火就气不停。阿彬从那天就知道,许丽珍不是他可以肖想的了,阿爸断了这路。
可阿彬后来想起跟阿爸一起,在海边捡东西、去海上捞鱼虾、去石头上撬贝壳的日子,哪怕那时阿彬憋着一张臭脸,却依然是父与子最好的日子。他不能真的一直生爸的气。爸也不能生他的气。
阿彬想不明白,阿爸去还钱那天,不知道是那个坡道的错,还是那辆土方车的错,或者,真的就是他的错,他没有耐心载着阿爸走。那时候,每个月都去还钱,还了两年多,从来没出过事。怎么偏偏那天,许丽珍出事,他阿爸也出事了。反正最后的时刻,阿爸被刮倒,碾断,身首异处。有人说他的头颅最后还喊了一声疼,有人说当时只有刹车尖锐的声响和行人的喊声。不知道,他没有亲眼见到最后一刻。
现在,阿爸就坐在身边。比记忆里高一些,即使没有头。他主动伸手揽着阿彬,仿佛阿彬还是那个十岁的男孩。也是,阿爸看不见现在阿彬满脸的纹路,看不见阿彬的年纪已经比阿爸死的时候还老了。阿彬想说阿爸我不该让你自己骑车,可话说到一半就被阿爸打断,他递来一只纸包。阿彬打开,里面是一块只剩下一半的绿豆馅饼。
每次阿爸出海,阿母会给他准备一只绿豆馅饼,不多,就一只,因为是岸上的东西,贵,偏偏爸爱吃。大炳和阿彬也爱吃,每次趁着深夜,两个死小孩,一次偷捏一点,偷舔一口,最后都只剩布满细细牙印的半只馅饼。爸每次在海上打开,怎会不知?但他从没说过一句不是。
阿彬悉心捡起那饼,揉成药丸大小,一小颗一小颗放进阿爸脖颈露出来的食管里。自己也跟着吃,阿爸的手势,阿彬知道是小时候爱说的那句:一人一半,感情不散。
才一起坐了少时,阿彬就把此生积攒的恨意全都消散了。
那一点久别重逢的感激,阿爸手掌的完全接纳,让他突然有勇气自愿接受所有。他有些记不清阿爸的面容,现在也无法盯着他的眼睛。所以说话的时候,他就盯着阿爸薄单衣上那不断颤动的源头,里面有颗心。他就盯着那心脏的位置,把所有说进去。不讲什么亏欠,就跟他说自己现在过得不算差,也当了爸,儿子孝顺忠厚,阿母也是自己和大炳好好送走的。阿爸捏着阿彬的手,阿彬说即使阿爸没去赌,即使他活着,即使阿彬能上岸读书,像大炳那样,成了岸上的人,他的日子也不会翻天覆地地不同,他也不会日日欢喜不忧愁。只不过怪别人,会让他好过些。但如果,那天没有捡那只手表,如果没有撇下阿爸就好了。无头阿爸轻轻揉着阿彬的脑袋。
两人无语间,海却传出声响,好似万箭齐发。阿彬抬头,看见一千只腰肢柔软的四翅天使,展开冰蓝色的翅膀飞跃船身。咸的海水滴乱喷,在光线下白若珍珠。飞鱼!他兴奋地大叫起来,毕竟困在船上多时,已很久没看到海中活物了。
那飞鱼,却似甘愿献身一般,无止境地往船上扑,飞散在船的四围。一瞬间,竟堆了满满一船飞鱼,帆布下的纸人都被压倒了。阿彬和阿爸把鱼一只只扔回海里,两人在比赛,一个比一个扔得快。但实在太多了,大约有十几只掉落在角落里的鱼,来不及扔回海里,还是窒息了。刚死的鱼身上会突然迸发一丝脆弱的光泽,幽幽发蓝。阿爸熟练地用竹签剖开死鱼的肚腹,放在船头晒成鱼干,这是讨海人闭着眼睛也会做的事。那股海水的香气勾人口水。风干后,他呈给阿彬,等他吃下。阿彬依然是阿爸的儿子,阿爸依然能给他吃饱。
吃饱困,困饱吃。阿彬躺卧在断头阿爸的胸膛,听着里面怦咚的心脏,他眼皮发黏。海摇着船,船似摇篮。这是他的阿爸,抛开脑袋,留下心。没有晚上,没有早晨,阿彬猜这是第七天。
他再醒时,头壳枕在自己麻掉的手臂上,阿爸没在。阿彬眼睛尚未睁开,觉得自己好像做了梦,看到断头者离身的样子。阿爸被阿母牵引着走了,姿态潇洒不受拘束,而阿彬自己嘴巴呜咽着,如婴孩一样伸出手,却留不住他们。从此,阿彬,还有大炳,是无父无母的孩子了。
成了。阿彬突然张眼,天色微红。
他先是感觉到一种甜蜜的清爽,感觉自己沉沉地睡了十年,然后被早晨带着香味的气流唤醒。但随后感觉到身体的下坠、沉重、潮湿。对,潮湿的气息从脚心绵延而上,毫不客气地穿过他的肠子和胃袋,抵达他的脖子。他低下头,发现自己的身体如同一座泉源,向外渗水。于是,衣服吸饱了水,越来越重。痒,他摸了摸头发,黏腻的发就像刚刚从海里捞出来的海胆。眼睛也被盐分刺激得难受,他揉了几下。
是错觉吧。
仿佛自己刚刚从海里登上船。
阿彬的脑袋微垂。他想起某个睡醒的午后,暴雨快降下,偏偏沟渠旁有一朵沉重硕大的野花却选择开放。他此时的脑袋,就是彼时的那球花,向外泼溅着隐约的花粉。
醒了吗?在梦里吗?他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