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将尽,缓慢行至弥留的夕阳时分。抓了抓带着盐分、发痒的头皮,阿彬突然说,我要把这船拖回去。大炳说,起疯。阿彬说,我要把这船拖回去。大炳说,真的假的。阿彬一边放下船帆,一边说,你不用动,我自己来。大炳看见他那么疼惜,那么小心地收束风帆,说,算了算了算了,今天情义相挺,陪你啦!真是讨皮疼。
大炳在船上张望的时候,突然大叫起来,指向栏杆上的画。他俩看了又看,太熟悉了,这是阿母画的。可是阿彬确定这画,之前明明没有出现过。他俩仔细看了栏杆的每幅画和船尾的龙像,明白过来,这是阿母死前绘画的最后一只王船。看来之前她天天跑出去,还是去绘船。两人沉默了一会儿,抬头看见落日,浮肿的太阳在海的边缘失血,血液喷溅在棉花云上。
两个人趁着夕光,用渔网和缆绳把两船勾连在一起。一人一桨拼命摇,嘎吱嘎吱嘎吱嘎。
“干你老。”大炳低吼了一声,被阿彬的眼神封杀,赶紧闭了嘴。他后面忍不住补一句,手疼嘛,还不让喊两句。手心的疼,像根钉子逐渐入肉。嗓子干渴,大炳每摇几下船,就要猛烈地咳嗽几声。他怀疑自己喉咙的内壁已经丝丝缕缕地裂开了。眼见着明亮的云朵渐渐暗下来,天空从深红凝结为暗紫。
天深处,大风刮起,摇橹甚难。忙活半天,船也没移动多少。阿彬刚刚不小心站着睡着了,猛然趔趄一下,被大炳用力撑住,两人都没有松手。夜海像座鬼魅横行的城市。特别是现在,赤潮泛滥,波浪卷起时就有蓝莹莹的光透出来。
浪潮上,木船拖王船,草蜢拖鸡公。一根绳,两个人,无数相反方向的浪。
阿彬不止一次听到大炳肚子的轰隆声,弯弯转转那种。后来阿彬的肚子也九曲十八弯地回应起来。肚子膨风。两个人站在船上,脚靠在一起,弯着腰,时不时要用力拉动一下缆绳,他们就像是同负一轭、在海上犁田的两头老牛。后来眼尖的阿彬先看到海中的小灯塔,一闪一闪地绽放信号。离岸越来越近了,他们盯着即使在夜里,也被灯光挤得密不透风的岛屿。自从看到小岛,两个人精神大振,忍住背部和双臂的剧痛,继续猛摇。
潮水的方向终于也改变了,把他们往岸上拍。
真正的艰难,总在陆地上。后半夜更像是一场疲惫的梦游,四只手凝合在一起,把船拖上岸。阿彬感觉到缆绳嵌入肩膀,有血渗出来,又被衣服上的盐腌渍过,疼得发麻。大炳在滑溜溜的沙滩上摔了三次跟斗,奇怪的是他不再碎碎念,而是默然无声,爬起来继续拉。阿彬想起那天,跟大炳和其他亲戚,一共八个人,一起抬着阿母的棺。
阿彬一觉醒来,已是另一个黄昏。
他身下是冰凉的石板。头顶上,一个浅蓝铁牌写着“公厕”。昨晚竟睡到了这里。他记得的最后画面是看见远方和近处,事情同时发生,风的声音灌满露台。路的尽头,灯带极速闪烁,桥那头,黑影里的人在搬动些什么,对岸有人打开一扇门。阿彬觉得身上长出了那只船,血肉和船的木板结合在一起。他好似在梦里穿梭,看见许多故人乘船而去。阿彬想,那船到底是困住死人的所在,不是活人的领地,留不住的。
而此时,大炳不知所终。阿彬有些困惑,海上的球和船,大炳跟他一起拉和抬,这一切是不是发生过。
突然,喇叭放出歌仔戏,像把尖钥匙把阿彬脑子撬开,他逐渐清醒。他听见一阵更大的喧闹,正向他靠近。起身到街上,阿彬看见仪式的领队“彩莲头”穿着黄衣走在队伍前列,其他彩莲(水手)穿着蔚蓝色的衣服紧跟在后,鞭炮在他们身边炸开,彩色的碎屑和灰色烟雾灌满了街道。
那艘狮头王船,在他们之后,被巨木做成的担架抬起来。村里所有男人们拥挤着,轮流把肩头送上,争抢着扛船。王船在众人的肉身上游走,在街道里向前行。一路上,站在街边没去扛船的妇孺,都在拼命地伸手,向船内递上自家准备的纸扎小人或纸扎牲畜,还有用红布包好的祭品。
阿彬忍不住跟着船一起走向海边。
王船到沙滩,周围人欢喜快乐,高喊跳跃。这是庆典。这是庆典。
长袍道士在绵密地吟诵,身上亮线绣出的神兽和浓花都闪着光。潮水涨到最高时,开始王船化火。道士师公举起纸钱引火,整艘船开始在烈火中迅猛燃烧。一层层、一片片的民众开始下跪,对着明亮的巨大的火焰船下拜,举起虔诚的手。人群中只有两个人愣住了,站立着,好像两根盐柱。船在烧,阿彬看到大炳。船在烧,大炳看到阿彬。他们看到彼此眼睛被火光映亮,开始觉得喉头发紧。阿母跟他们说过,王船受造,就是为了被烧作灰。
鞭炮燃炸,流出浓雾,牛奶般一股股。师公威风地摇一只铃。
耀目火光里,纸偶人影憧憧,那些金的银的头饰、模糊的面容,轻飘飘消失了。船上厚厚的祭品,米、肉、金纸,也被烈火吞吃、消化了。火燃烧时,他俩同时听到了海上那种永恒的,松枝晃动的声音,同时看到了海上的日落月升,星辰的绽放消弭。从黑夜到白昼,拼命拉拽的那条王船,在这里被彻底火化,变作大片明亮的灰烬,然后逐渐暗淡下去,形成一座黑色废墟。
然后在某一瞬,他们走向彼此。先是大炳,然后是阿彬,在喧杂的鞭炮声中走向对方。船的桅杆缓缓倒下,指向渔村的方向,所有人爆发出巨大的欢呼。
拥住了灰头土脸的对方,大炳和阿彬忍不住笑起来。这醒来后的一切,惹他们发笑。周围的人,莫名其妙,也笑起来。这两个满身狼狈、看起来有些疯癫的男子,站在灰烬的边上,轻轻搀扶彼此,直到人群尽都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