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色雾气裂开处,海中有白球。
瘦子阿彬所在的船,几乎是悄无声息地平滑移动过去,稳稳靠在那些白球旁边。海市蜃楼已经开够了玩笑,一开始阿彬都懒得去摸、去看、去判断这数百颗兀然出现的白球是不是真的。可他实在太渴了。阿彬盯着海面,知道再渴再焦灼,他也不能喝海水。那一颗颗白球,如同滚圆的明澈露珠,实在诱人,让他愿意再失望一次。他用锚钩起一颗球,竟是真的。里面一罐糖水蜜桃,丝丝缕缕的甜,吃喝完,满嘴留着清爽气息。
那种滋味,令他突然想起多年前的夏日,有个女孩给他准备好木瓜,甜津津、幼绵绵。她教他用发光的铁勺轻刮过去,就像软滑的冰淇淋。一勺勺吃着。到底是岸上的女孩,会那么小心地吃一片木瓜。遇见她之前,阿彬只会埋头啃食,一次嗑掉半颗。
他也曾蹲在礁石背后,偷看她裸身游泳。女孩有珠贝一样细小洁净的指甲,木瓜一样饱胀的乳房,还有发汗之后那一圆光亮的屁股。他只敢偷看,在学校里却不敢多说一句话。讨海人跟岸上人是永不可能的,讨海人连鞋都没有。
想到这儿,他突然一惊,拿出那白球和罐头细看。海中这些白球,正是他少年时看过的。那时候,台湾会把传单和各种物资塞在这白球里。他头毛有点竖起来,这船,这白球,是那女孩来讨公道了吗?
若不是因为这个,那女孩也不会死。
但这事情归根结底,还是怪大炳啊!怎么所有人都爱冤枉我?
“我只是想给你欢喜!我有什么错!”阿彬对着海大声叫着,把手里的白球和空罐头用力甩向海面。
少年时,阿彬常常拿起地上断裂的木棉树枝或是凤凰木豆荚,用力地掷向那个女孩。可是她连头都不回,连那头绵密的发丝都不抖动一下。只有在意外的时候(真的是意外,他只想击打她的影子、她踩踏过的路面),偶尔击中了她的脚跟,她会回过头来,蹙眉望向他。而他现在还是这样,手里有什么,就向她投掷,心里却期盼着没有任何东西能伤害她,她是光辉的,消融一切伤害。可谁会想到,是她,最终在光辉之中消融了。
她是骄傲的。她总是挺着胸脯从他们面前走过。那个年代每个人都穿得差不多,可她的衣服特别贴合身体。夏天的时候她会折下冷玉一样的茉莉花,插在浓黑的卷发里,常被老师一巴掌打落,说没事戴白花,假鬼假怪。她不反抗,打落也不捡,总有人悄悄捡起来夹进书里。不管是围着她,或假装无视她的憨男孩,都看不见她笑脸。
冷静下来以后,阿彬想,不对,若来寻仇,又何必让自己吃喝得饱。
天空不见日月,他只能呆呆地看着海上白球出现、消失。来走,来走,来走,来走。长久地绵延地盯着,耳中口中又不自觉地响起吟唱声。日光一动不动。阿彬觉察这变化,知道这白球出现、消失,一个周期就算一日。有了白球为尺,阿彬终于能让无聊的虚空多一点刻度。白球出现,白球消失。一天来了,一天过去。他过去以为自己拥有时间,现在才明白时间是赠予,拥有的东西,自己可以任意处置,但被赠予的,只能一日一日感激。
没有夜晚,没有早晨,这是第三天。
胖子大炳呢?过了许久,阿彬这才顾得想起大炳。太安静了,他忍不住想,时间还存不存在。他需要另一个人作为尺度。然后他缓慢地想起,是他模糊的记忆故意忘记了,在落水的最后一刻,大炳用力把他推出水面。记忆是自爱自怜的,会帮自己做遮掩。
死胖子不是真的死了吧。在无边际也无出路的海面,一人一船对立着,阿彬形单影只。他想对影子说话,对船桅说话,却突然对着海高喊:“大炳!大炳!大炳!”可惜毫无回应,连回声都无。声音被包裹,被吞没。多年来,他是第一次用这样的语气叫这名字。
过去,他无法不恨他。爸偏他。女孩偏他。临了,阿母也偏他。可最后一刻,大炳托起了他,死胖子到底跟多年前不同了。
如果那女孩的死,真的怪大炳。那反过来,爸的死呢,是不是该怪自己?阿彬真的不敢回想那一天。
此时,阿彬竟开始感觉晕船,他起身放下船帆。天空上少量灰云互相缠绕着,像包裹好的弃儿。他站在船尾,海,就是只濒死颤动的蓝色大猫。这艘王船,不过是大猫身上的一只跳蚤,随时可以被按进皮毛里,死去,毫不可惜。
阿彬看见自己那团萎缩的影,在海面上被浪拨弄,有一只通体发红的鳗鱼,穿过影子的脖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