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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王船 3

哥哥大炳发现,即使在海里,他也能顺畅呼吸,不觉海水呛人。身体被海抱着,温暖、舒服。太阳在头顶,如同层叠摇摆的光耀葵花,不害物,不伤人。

他试图朝太阳上浮,靠近水面的那刻,用力一蹬,想跃出海洋——但跃出之后,自己一头扎进的,还是海洋。他试了好几次,仿佛两片同样的海互相接壤,中间是一片薄薄的夹心海面。他,永远在海里。

他忽然想起弟弟阿彬,阿彬在哪里?自己呢,又在哪里?

再抬头,已入夜。一群沉默的黑影游荡过来。他细辨,是游泳者的影子。随后又有一片巨大的黑色毯状活物,呼一声从身边滑过,像一片薄的烧仙草。大概是轮船的影,滑溜溜的,抓也抓不住。大炳想到,泳者和船上岸之后,他们水里的影子就被割断了,一片一片沉降下来,到海的根基处碎散开来,因此海就泛出微微的暗影。他自己也是,失去了依附,在海里下沉。

很快,隔着海,大炳辨认出那枚月亮也在迅速下沉,比以往的速度快了很多。霜色的月亮,渐次融在海里,渗出发光的油膏,在海里稀释,拖出松松垮垮的长条。大炳伸舌头舔了一下,嗯,西番莲的清甜。这时突然有一枚极速坠落的黑影,从他眼前落下。他看见那形影,感觉自己像只锣被敲中,震得难以动弹,大脑依旧空白。

他冷静下来,开始听见怦咚,怦咚,怦咚。难道大海也有心脏?

声音好像是从一旋一旋的螺贝壳群那里传来,类似于行进的鼓点,催促他往深处里钻。他死命抓住一只额上有发光体的鱼,才看清楚深处的黑洞。他的面前,大约有一千扇形态各异的门,褐色雕花的古早铁门、木头松软如纸的雪色木门、刻着葡萄苹果浮雕的石头门……他仔细地一扇扇走过去,有些还需要转动门把手,打开,又关上。走了一会儿他想,人真奇怪,只要有门,就想穿过,即使是在没有墙的海底。

他穿过门的长廊,眼前仿佛是海底的失物招领处,或者是神灵巨大的仓库,端坐在海的半明半暗处。大炳突然有种感觉,这海里有人要见他。

他看见一艘艘从高往低整齐排列的沉船。寻找蓬莱的船。运输瓷器去欧洲的船。有发动机的铁皮船。渔民的渔船。各式各样的船,无穷尽。深处还有许多王船。他想起岛屿多年前,王船都是“游地河”,放到海上,随它漂去哪里,许多王船漂到台湾,那边人就会在船靠岸处建座庙。但更多的,就这样被海吞下。到了如今,王船都是直接在海边烧掉,化作烟灰,不再归入海底。想来,明天就是送王船的日子。

再往下,还是连绵不绝、竖着交叠的一摞船,直通海幽暗的根基。

大炳钻进最近处的黑船,它外表结满细密的贝壳,还有些巨大的珊瑚向四面八方伸手脚。大炳从窗户探头,感觉自己站在一座摩天大楼的顶端。一艘船,两艘船,三艘船下面是无尽的船。按理说,有沉船,就该有其他沉没的人。自己这么顺畅在底下溜来溜去,怎么一个人影或者鬼影也没有呢。难怪说,死就是隔绝。

感觉累。想回家,眯眼想睡,却睡不着。

啊怎么死人也会失眠?还是说永不睡觉?

他试着老办法,一粒珠,两粒珠,三粒珠……没用。愤恨睁眼,一粒珠,两粒珠,三粒珠……奇怪,眼前缓缓漂来的是一颗一颗巨大的白色气球,怎么那么眼熟。他伸手抓住一颗,捏破,里面是一只香皂和一张传单。这不就是,海漂气球吗?

大炳突然想起自己少年时练习喊的口号。缴枪不杀!缴枪不杀!大炳小时候,全班人下课后会去海沙坡“打鱼”。当时台湾方面源源不断地从海的那端,顺着潮水放来一颗颗枕头大的海漂气球,或是亮晶晶的瓶子,随着海浪起伏闪耀。说不定还有什么坏人一起漂过来。拿到海漂球,打开后,里面有罐头、饼干、糖果,甚至更贵的有手表什么的,夹带着反动传单。他们的任务就是收集这些物资,然后全数上交,免得让心怀不轨的人捡了去。

怎么在海的府库里,三十五年前的物件还在漂?他辨认着,海漂气球带着许多玻璃色的内胆,如同一只只慢悠悠的活物,集结成气球群,慢慢行进。间或,有大鱼钻进气球群,打开发光的下巴,想咬,圆溜溜的球体便灵活闪开。

大炳很想吃颗糖,过期的也行。死者没味觉吧。如果吃到甜味,是不是就会醒来?他毅然冲进气球群里,想要捕捉有糖的气球,可一股痛苦的水泉从脑里往外涌,他视线模糊了。气球。是礼物。我没拿。拿了。小偷。女特务。夕阳。跳啊。急速下坠的身影。还有弟弟阿彬愤怒的喊叫。一个个词语碎裂地从内里迸发,大炳感到眩晕,被气球和水流裹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