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华人文学 > 《岛屿的厝》 > 正文 送王船 5

送王船 5

感觉有人呼唤,胖子大炳用尽全力定住身体,却发现已漂到深处的深处。

怎么海中也下雪?他抬头,是一只巨大的布满了圆点的章鱼,八只软足遮天蔽日,一边行走,纯白的圆点纷纷掉落下来,像是一场纷纷扬扬的雪。

他环顾四周,千万微尘般的粉末,正孕育出一具具人的形态,闪耀微光,就像是尸体的牧场。水里总蕴藏着很多东西,适当时才倾吐出来。之前,有过被分尸的死者,手臂漂去了台湾,后来被渔民捡到、归还、破案,还原一个整体再焚烧。但很多时候,死者并没有浮出水面,他们消失了。原来,他们是以这样的形态居住在深海里,带着一脸抱歉的微笑。他们被重新凝聚、泡发,在水中等候着重生。

大炳向深处走,那里停着一只巨大的狮头王船,周围满是血红的胡须,被浸泡在水里的星宿幽幽照亮,仔细辨认,是正在旋转的发光鱼群。大炳靠近,船上满载着开开合合的蚌壳。他窥见蚌壳里装着完好的人体,许多面容让他感觉似曾相识。一瞬间他有种感觉,难道这片水域为他量身裁定,难道这数百具身体与自己有着隐秘的联系?他又听见心脏的细声,循着声音而去,他看见那只传来心声的蚌壳里装着个女孩,身上裹白衣,双臂自然地随着水流上下摆动,头发活物般蔓延生长。大炳想起女儿,滋生出类似父亲的怜爱,他凑近,才发现女孩睁着眼睛。虽然如此,女孩却像木偶般一动不动,像在做一场白日梦。被那双眼睛再度看见,大炳感觉脑子进了水,潮湿了一大片。

他记得这双眼睛。大炳给小时候的女儿念过《水孩子》的故事,那时他总觉得画册里的女孩有双熟悉的眼,下垂的长眼睛。常常入梦的梦魇也一样,不论是怎样的形态,面容上除了眼睛空无一物,提醒他,多年前那个女孩好像就是这样看了他一眼,而他,动都不能动,被噩梦啃噬。这几十年,他没有睡过一次舒爽的觉。

他忍不住用力打开蚌壳,想释放女孩出来。可就在那一刻,女孩动了,灵巧地钻出来迅速游走了。大炳情急之下抓住了身边那只通体血红的鳗鱼,像根滑溜溜的棍子,向那女孩掷去,也不管鳗鱼一向凶猛异常的名号。管他是死是梦,反正肯定伤不到她,至少能让她回头看。女孩头都没回,她的手只是一扫,一股巨大的水流就让鳗鱼和大炳滚出了船。

他觉得有什么东西浮到手边,抓过来一看是只无头鱼尸。身边鱼群在顷刻间散去,重回寂静。身后有一颗柔软的气泡,像头颅一样大,晃晃悠悠地靠过来,在他腰间碎裂。咕嘟。突然,万花筒一样的白沫气泡,碎裂的海草和塑料垃圾,从下方旋转着向他急速喷涌而来,他一下被裹着头重脚轻地颠倒过来。

轰隆的巨响中,他用力睁开眼睛。

那艘死者的王船,竟变成一只活着的狮头怪鱼。无数红须。无数只张开的臂膀。无数指甲延伸。漩涡的中心许多荧光闪闪的翠绿眼睛。他看不清,海中心的百臂怪鱼长了几颗狮子脑袋,怎么每颗脑袋都用不一样的声音,在对他说话。有的在吼叫,有的在呻吟,有的温柔感人,有的好像在哭,有的甜腻诱惑。他不能动弹,四肢被这些喷射而出的,海葵一样的密匝匝的手臂牢牢抓住。又是那老朋友,常常造访的梦魇吗?还是说,自己已经挂了?活该就近直接下海里的地狱?他挣扎不动的时候,发现自己听清了海中怪鱼的每一个声音。鱼的头颅在模仿着他曾经的心声。所有诡诈的、嫉妒的、苦毒的、怯懦的声音。每一个声音拥有一个头颅,每一个头颅绽放出花朵一样的手臂,病毒一般旋转复制。无数的人头,无数的浪。他无力抵抗,自己该死。

他在巨鱼手里。

大炳迷蒙之间,身上的压迫感突然减轻,渐渐放松。他听见雷电脆声,然后是拖着长尾巴的嘎吱声,像铜勺刮过瓷片,水下万箭齐发。

再次睁眼,面前的光是那位少女的形态,长而细软的头发铺展在脸庞四周,像只黑狮子,每根毛发似乎都有自己的意志,探着触手,掩住全身。她隐约露出的面皮粉白,像白海豚的皮肤,身后庞大的剑鱼群像人脸,像聚散的植物,个个头带长剑,闪动威严的灿金光芒。百臂巨鱼已经坠入黑暗深处的深处,激起百万颗珍珠气泡,看不清了。女孩无话,起身要走。大炳伸开手脚蹬过去,孩子,我们到底在哪儿见过。你是个人,还是一缕魂呢?

你是谁?大炳知道他认识这个女孩,可他怎么也想不起关于她的事,脑子里全是雾气和海潮。他奋力游着追着,但女孩还是不见了,仿佛巨鱼与少女都只是一颗幻影中的气泡,消没得毫无声息。大炳却看见了,光亮,一晃。手表。女孩掉下来一只圆形的暖金手表。

是她。

他想起了这个名字——许丽珍。对,许丽珍。

大炳笨拙地伸手猛抓住缓缓落下的手表,努力循着光亮追寻那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