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浪突然剧烈起来,有一瞬,弟弟阿彬觉得是在雪山里穿行,一层层厚雪涂抹的山巅在眼前抖动。突然,身后有一股温暖的浪,好似阿母已融进水里,伸出女人的软手,轻推阿彬的肩膀。他回头,看见雾气中过来一艘船。
阿彬大声呼救,船上却无动静。定睛一看,那船穿过雾气越靠越近,船头是个圆胖的橘色狮头,眼睛是两丸翠绿的亮球,有神地盯着阿彬,狮子下巴还有绵延的红须,在水里扭动。船上全无彩绘,似乎还未完工。船中央是两片白帆,写着“一帆风顺”和“合境平安”,船两侧插满桃红的三角旗。
阿彬一眼认出,那是“王船”。
可这里怎么会有王船?而且这王船模样有些怪。他开始感到头晕,手臂生疼。干,不管了。来不及多想,他怕自己在水里要抽筋,赶紧往王船上爬。
好不容易爬上去,阿彬下脚的时候被竹签子扎得脚疼——船上插着密密麻麻的纸人,个个外形完好,用竹签固定着。但有不少被水冲掉了五官。帽子、头发,金的领子、银的头饰,男的手上抓着微小的发亮的刀兵,女的轻轻举着纤细的花。这就是船上所有的乘客,除此之外没有了。
这事奇怪。
讨海人都会唱那首歌:“天黑黑要落雨,海王船要出岛。阿爸出海去讨鱼,阿母烧船送王船。一送金银和财宝,二送粮草摆酒席,三送神明去护保。”古时候王船还会推入海里,现今都直接在海边烧掉。每隔三年,渔村都在涨潮最满之时,在仪式的最高点一举焚烧精心准备的王船。庆典就在明天,阿彬早不参加送王船了,可时间是绝不会记错的。更何况,这船没放祭品,不像是已经办过仪式的样子。莫不是那突然起的怪风,海潮拍进停船的地方,把这船直接放到了海上?
闽南语,意为聊天。 船没桨,本来王船受造,就不为航行。唉,王船。阿母总爱在渔村工棚里绘船,债还清了也扔不下这门手艺。阿彬不肯阿母老来辛苦,总不让她去劳碌这个。阿母也乖乖听话,说是改成每天出去跟姐妹们话仙 。谁知清闲日子没过多久,阿母就一病不起。
雾气愈重,凝结成一颗精密坚硬的珍珠,把阿彬封在里面,连太阳和月亮也都灭没了。阿彬突然想起昨天在梦里见到的那粒水晶珠,里面大雪弥漫,一只满载的船停在海中心,动弹不得。
正想着,风突然有了肌肉,爆发出力量,推船行进。阿彬趴在狮子船头,突然看见远处竟有个灰色岛屿,散发点点光芒。他高兴地叫起来,可当船漂过去的时候,他才发现光亮早已熄灭,那里什么都没有。唉,海市蜃楼。
阿彬坐在船头。
雾气带着股焚尸炉的味道。天空苍白,世界是泡影。骨灰样浓密的雾,从海潮顶端生长出来。此时此刻,隐约的脆弱风声,海水贴着船身黏浊的声音,海浪的泡沫和低垂的云朵互相研磨,混杂成一种绵密的吟唱声。阿彬发现自己也开始哼着相似的调子,这些声音就这样无知无觉中进入了他的身体。那更像是在万籁俱寂之时,耳朵会听见的一切受造之物的叹息。唉。唉。
眼前的这些,让他怀疑,难道自己进了地狱?不,自己是死是活都不确定。初冬季节,阿彬竟然感觉到炎热和干渴。他试着扑通跳入海里,可是不管如何往下跳,他都会跳回船上,脚被纸人的竹签插痛,最终还是踩断了一个纸人的头。好像世界就由连绵无穷尽的船只组成,垂直接续着,没完没了的地狱。
他跳了又跳,跳了又跳。他朝大海吐口水、撒尿,大海全都接纳,可就是不接受他本人。
他试了一阵,精疲力竭,在寂静中战栗。恐惧消减之后,他又感到愤怒。我口渴了,给我水喝!我饿了,给我东西吃!他终于忍不住大吼着,像一位债主。可是船似乎停泊在雾气的中心,他哪里也去不了。他有个预感,有人会来。通常有了这样的感觉后,就能等来点什么。
什么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