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声突然响起的时候,天恩吓了一跳。仅仅只是把钟拆开又合上,它竟然就恢复了转动?还是那时钟里的女人用镜面躲过了他们三个,再度成功逃开,所以钟继续了生命?
此时此刻,他刚刚在木棉照相馆楼上的睡衣店里,买了一套红色暗格的睡衣和两双软袜。或许这次,妈妈可以留下、睡去。他还打算买点吃的,晚上总不能让她饿肚子。钟虽然响起来,时间却不对。现在是晚上六点半,那钟却敲了十二下,旁边的人听到都摇着头笑起来,钟在起疯。没人会相信现在是中午十二点,半个月亮像只白孔雀停在空中,只有合乎习惯的钟声才会被尊重。天恩想,如果钟真的能给时间套上缰绳就好了。但好像这只钟反过来,让时间给驯化了,像个迷糊的老人。天恩本想着要不要回去修理,但岛上早就没有修钟匠,从对岸请过来也要明天早上了。他索性不管,发了条微信,叫代理店长关店时把门锁紧,别让钟声吵到居民。继续走,从菜市二楼走到了一楼。钟声停了,报时歌开始唱起来。
天恩太习惯于听这首歌了,从小到大,每天十几遍。现在隔许久听,仿佛是第一次,不仅听它的旋律,而且第一次认真听见了歌词。歌者唱,他站在岛屿晃岩眺望,只见云海苍苍。不对啊,那九十米的小石头上面,怎么会有云海呢?歌者唱,他看着对面的岛屿,远处的岛屿才是他的家乡。原来,歌者的心,永远不在这里。这首歌虽然是以这座岛屿命名的,可是从头到尾,怀念的,深爱的,想快快见到的,一直是那远处的另一座岛。天恩第一次发现,这首歌不属于这座岛。
天恩觉得自己有些可笑,这歌词又有什么好在意。他想认真听完,但歌者声音越来越小。天恩索性站在卤料摊前面停下,细细地听。他突然发现,唱着报时歌的女人,有着跟妈妈一样的声音。或许那个绿眼睛的女人,就是歌者,就是妈妈。
歌声停了,他提着卤猪舌、五香条和女士睡衣,大步往家里走。他想跟妈妈说,留下吧,这次别走了。
钟声突然响起的时候,添丁还在街心公园找猫。
他近来养了只一直要跑掉的猫。金色,幼小,布满闪光绒毛。他刚结婚时,就跟阿霞说过,想养只猫,叫沙茶,再养一个女儿,叫玉兔。现在终于有了这只猫,玉兔也会过来摸一摸它,露出娇憨的样子,还像个小孩。这只猫对添丁脾气很大,动不动就咬他一口,挠破他的手,也不是第一次这样跑出来了。
钟声敲到第十下就有点走音了。添丁看到那只小猫,颤巍巍地躲在石凳下。他咕咕唧唧地哄它过来,把它轻轻捧在手上。早点回家,不要到处乱走了,他对猫咪说。他今天知道水螺来岛上了。准确地说,他闻到她了。现在只要感觉到她的气息,第一反应就是远远避开。他没想到阿霞会让他重新有地方住。现在民宿的生意好起来了,自己的女儿也要结婚了。阿霞昨天吃马蹄酥,还给他留了一份。其实本来也不是给他的,只是下意识地买多了。添丁听见阿霞叫了一声“来吃哦”,红砖楼里空空没人应,那语气也不是在叫他。她还不习惯女儿不在吧。添丁觉得这空旷催逼他,他从房间里走出来,说了声“哦好”,就接过来吃了。马蹄酥的味道,让他想起他们俩新婚那天。朋友们来闹洞房,添丁和阿霞准备了糖果,还奢侈地泡了速溶咖啡来招待。隔壁的老人刚刚失去妻子,没能参加他们的婚礼,也不好意思出来道贺,阿霞走过去,塞给他糖果和鸡蛋。客人都走了以后,阿霞和他才发现屋顶漏水,床铺中心被打湿了一大块。他们俩干脆在床上放了一只大红搪瓷盆,滴答滴答作响。阿霞拉着他,躺在沙发上,忙了一天,两个人到晚上一口正经饭也没吃上,又实在懒得去煮,干脆分吃一大包马蹄酥。他们同时舒爽地长出了一口气,笑盈盈地看着对方,接下来是两个人的日子了。他们俩在落水的屋顶下,听着脸盆咚咚声,依偎着沉沉睡去。
钟声突然响起的时候,阿霞正在木棉照相馆帮女儿取婚纱照。
阿霞听见钟声,想起添丁在晃岩求婚的那天,他俩走到了添丁家准备的新房,在震颤里一起度过那个夜晚。白天,两人甜腻地牵手,偶然路过木棉照相馆。阿霞只多看了一眼,添丁就心领神会,硬拉她进去。老板问拍什么,他说婚纱照。那时候新冒出来的项目,还能穿上那一身白色婚纱。阿霞满心欢喜,觉得款式跟郝思嘉那身大裙摆一模一样。老板娘还给她戴上了两只沉甸甸的玻璃耳环,让她捧着一束塑料玫瑰,阿霞的眼睛闪闪发光。你老婆水当当!老板娘用手肘捅了捅添丁。添丁换上了黑色西服,笔挺地站了过来。
照相馆角落里竟然还摆着当年阿霞和添丁的照片。阿霞许久没看过这照片,现在才发现那玫瑰歪瘫瘫的,而且婚纱布料怎么跟蚊帐似的。鸟枪换炮,添丁那时候换上这西装还真有点人样。她仔细看,才发现那西装口袋还插着手绢。装得挺像。
钟怎么突然被修好了呢。钟声敲打着阿霞的头壳,她突然想起另一条手绢的主人。他为什么不在她结婚之前来,也不在老公跟水螺跑掉之后来,偏偏在那中间出现。那天是包场的全蛇宴,她忙累了走出来,站在海鲜饭店的三角梅花树下抽烟。这树很旺,花一股一股冒出来,比叶子还要多,稠密地压在一起。路灯都穿不透这浓烈的花盖,阿霞站在枝下阴影里。那个男人走来递烟,还帮她点火。饭店里面是已经酒醉开始喉头滑腻的人们,他却很清醒。他俩没说话,站了一会儿,然后八点钟的钟声响起来。今晚最后一次敲钟了,他说。八点钟路上都没人了,在我们岛上算是很晚了,她笑,忍不住把手搭在他肩上。他迎合着,吐出烟雾,慢慢把手放在她的短裙下面,一点一点往上,越抓越紧,几乎掐痛她。吃酒仙,免在我这儿起疯!阿霞用力拨开他的手,咚咚咚走到后厨,用力控制呼吸。她悄悄躲到鱼缸后面,发现心脏还在怦怦跳。
他总照顾阿霞的生意。你老公呢,怎么总不在这儿帮忙?这个男人来来回回问过几次这类问题,眼带笑意,一直锁定她。头家娘,跟我免辛苦,他劝。喝酒面红红时,他也试过牵她的手,抓到两次,不超过三秒。戴翡翠金戒指的男人,阿霞见多了,可他身上有股危险的肃杀之气压着,一点不俗。阿霞承认自己的心魂也被他勾去少许,只是最终压平了,像张手绢一样薄。
最后的一个夏天,他独自来,没带生意伙伴,点一盘虾姑簇,一碗鲎卵炒蛋配酒。他让阿霞陪吃,吃完了还抽出西装口袋里的手帕给阿霞擦嘴。阿霞没动,许久没有男人如此怜惜地触碰她的面颊。可稍后她还是起身,说,我老公和女儿还没吃饭,我先去送饭,你慢吃。她大概是说了这话,打包一大盒炒螺片和卤面逃回家。玉兔和添丁都觉得奇怪,她从来不送饭回家,总是说忙都忙死了。手绢,他没拿回去,但他再不来阿霞的店了。偶尔碰上他到岛上招待客人,已经换了别的饭店。他有礼貌地跟阿霞打招呼,善意提醒她,现在客人喜欢去带KTV的歌舞餐厅,阿霞的饭店该重新装修了。阿霞点头,回家后,想起自己还留着那条手绢。找出来,下次见面一定还给他。可那之后,他再也不来岛上了。对了,那手绢放哪去了?等钟声停下的时候,阿霞已经忘了。她叹口气,终究还是当了个好女人。好女人就跟脚踩的地一样,踏实又引人遗忘。她又想起添丁,她被添丁抛下是种不幸,但这种不幸让她确认了爱的存在。
钟声突然响起的时候,水螺穿着半干的衣服站在航船上。自从有了儿子,水螺的生命就有了度量。离开他,自己的时间好像就可以静止。回来看他,就会发现时间在他和她身上都建造或者拆毁了些什么。今天,她看见自己的儿子有些变化,他的手爆出来冷硬的筋络。洗完澡,她看见桌子上晶晶亮的一颗塑料心。她轻轻拿起,觉得自己的心好像刚烤好的馅饼,呲啦冒出柔软的白汽。太危险。她把塑料心掷回桌上,冲回浴室抓起湿答答的衣服,用吹风机烘到半干,急忙忙地逃跑。那种突然要涌起的东西,将会是对未来的束缚,类似于孕吐。所以她逃,一定要逃。她什么都没拿,好像根本没来过。她总归不能留下来当妈。
船开起来了,钟声就听不见了。
少年时,水螺就想逃离海域。会腻,生命里出现太久的东西她都会腻。老鼠,添丁,天恩他爸,久了就变成一段无尾巷,走不下去。或许她在人群中依然探寻的是一片无尽的海域,这个意义上,她知道自己永远离不开海了。唯独她儿子,是生命中永远新鲜,永远变化,永远不腻的那个。或许就因为她跟自己的儿子不熟。他甚至没有再叫过她妈妈,她反倒觉得自在。她希望自己不用缠绊他的人生,就像他也不用来叫她负责。云在天上迅速滚动,海风愈大,把盐分拨进眼里。水螺只得往船舱走。这老派的旅游船上,旋转着灯球,任何人都可以拿麦,唱歌。水螺的脚步如同鼓声,她走上去,她随意唱:
你不要对我望
黯淡的灯光使我迷惘
你不要对我望
将来和以往 一样渺茫
就算你 就算你 看清我模样
就算你 就算你 陪在我身旁
也不能打开心房
你不妨叫我神秘女郎
有只亮晶晶的蛾子从灯球的乱光中朝她飞过去,停在她扶着麦克风的手上。她轻轻一挥,蛾子扑簌簌地又飞起来,在光线中抛撒粉末。
钟声突然响起的时候,苹婆、芒果树、紫荆、木棉、莲雾树轻晃,岛屿上数万枚叶片被钟声敲击。砖墙上的猫,停止拨弄爪子,微微偏过脑袋。浅滩上的螃蟹,踩着节奏走成一条虚线。
钟声突然响起的时候,岛上的人们纷纷抬起头,停下了手中的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