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菜市钟声 6

天恩觉得今天就是那天,要做他一直以来想干的事——拆钟。

妈妈还在浴室里洗澡,他背着工具冲向菜市咖啡馆。其实那个大钟早就没声了,岛上无人在意。现在的人手表都不戴,哪里需要一只报时钟?钟声哑掉之后,人们才发现根本不需要它。可是天恩那年听了钟楼的故事,就一直在想,那个女人去了哪里?

那时候,天恩的妈妈水螺还没走,他就跟妈妈打赌,那个钟里肯定有一截楼梯,所有人走到里面,都会去到自己想去的地方。妈妈却说,钟里面有一片海,那个女人其实就躲在大钟里,所以富商和时钟都抓不到她。

天恩说以后他要把那个钟买下来,就知道谁是对的。妈妈说小恩要是赢了,你母带你去台湾玩。天恩从小就想打开那只钟。岛上几乎每个人,对那只钟都有着自己的一套故事,但打开它,或许就解开了一切的谜题。

今天咖啡厅几乎没客人,玉兔和男友带着婚庆公司在一旁看场地,规划着这里布置个甜品台,舞台做成半圆形,用青苹果与百合花点缀。天恩蹲在角落里,摆弄那只钟。

没想到你肯在这里办婚礼,男友偷偷跟玉兔说。

我在这儿又没做错什么,有什么好回避的,玉兔手插兜里爽快地走着。玉兔站在场地里,还是会想起当年的舞厅。那时候,水螺老师还不是巫婆,是个漂亮女人。她会穿裙子,她说话轻软,她不像妈妈阿霞那么凶神恶煞。不对,她就是个笑面巫婆。玉兔想起水螺有一次趁添丁不在,捧住玉兔的脸,笑盈盈地跟她说,小玉兔你真幸福,小玉兔对不起。那大概是爸爸跟她逃走前几天。这女人为什么可以那么理直气壮,一点都不觉得自己理亏。

前几年,玉兔在轮渡遇到过汪水螺。玉兔见她鞋跟掉漆,层叠的蛋糕裙还在努力装年轻,头发已变得稀疏,虽然烫过小卷,还是没能遮住中心的大片头皮,隐约露出来。汪水螺没买票,试着趁验票员不注意,快速走过收票处。玉兔上前把她往后推,说,老阿婆,让开点。然后头也不回地冲上轮船。汪水螺被拦下,没有跟上船。在船上,玉兔命令自己昂着头,死死盯住汪水螺,幸好那天自己穿得很精神,看起来很幼齿,而汪水螺,就是个龋齿。她要让汪水螺看见,她现在过得很好,比她好,自己全家都很好。汪水螺好像认出了她,竟然缓缓地对玉兔笑起来,然后在岸边对她摆了摆手。检票员嫌汪水螺碍事,把她推开了。玉兔绷着脸,转过身上了轮船二层,坐在塑料椅子上,手指紧紧抠住栏杆,然后才慢慢泄了气,有点诧异自己究竟在干什么,这样对待汪水螺,自己反而更难过。

差不多安排妥当,玉兔和男友二人坐到天恩身边,看他摆弄。玉兔向来对机械着迷,特别是钟表。她一直感觉,菜市场这只无声的钟好像还会发出咔嗒咔嗒的声音。有人说这声音是来自建筑本身热胀冷缩,嘎啦嘎啦的。但她经常在这菜市四周转,也找不到声音来源。玉兔记得自己在医院里的时候,也听到了这种咔嗒声,应该是奶奶去世前那两星期。那时候菜市的钟就已经哑了,但她觉得脑门里时不时都能听到钟运转的声音。她做梦,看见岛屿在旋转,大潮咔嗒咔嗒地向岛屿扑,来一次,卷走一两个人。结婚后,她要跟男友绑成一个人了,她也怕自己有病的身体,会提前被卷走,牵拖到爱人。有时间在,有死在,什么好事的终局都是悲剧,可是人由不得自己。

啪。啪啪。那只钟好像在微弱地响。

玉兔早就想看看,这钟里面到底是什么样。一直以来,给岛上时间划范围的就是这只钟。受不了天恩在那里慢吞吞,玉兔让男友按住外壳,拿起螺丝刀用力搅,天恩合力伸手扒,咔嗒!大钟冷白色的外壳终于打开一片,里面有些许的细尘涌出来,被咖啡馆透下的阳光晒成了白纱。他们下意识捂着鼻子,一只绿莹莹的蛾子在眼前飞过,翅膀像金属片一样闪闪发光。三人凑在一起,等灰尘落定了往里看,里面黄铜色的齿轮零件却异常地新。天恩随手拿布轻轻一抹,机芯亮晃晃的,竟能映出他们三个的脸。

里面,也没什么嘛。天恩说。

天恩本打算把这只废钟拆碎了,一只只零件平铺摆开,放在咖啡馆做装饰。可惜工具不够,天恩把钟复原,说今天就先这样。他要去买睡衣和吃的再回家。

告别天恩,玉兔和男友围着菜市场无目的地转,前后一快一慢地走,就像分针和秒针。玉兔突然停下,靠着男友,感觉着他温暖的身体和柔软的帽衫,她的头发粘在他身上。下个月就要结婚,玉兔心里突然涌出愧疚感,爸爸抛弃过妈妈一次,自己如今又要再抛弃她一次。无论如何这些年,是她俩一起过的。玉兔要结婚,要从家里搬出去,房子在晚上就会空下来。三个人、两个人的房子会有声音,一个人的房子就很安静。她这时候才开始庆幸,爸爸终归回来了,至少房子里不会只有妈妈。玉兔想起自己和男友带着爸妈去吃饭的时候,妈妈总要跟在玉兔身边,四个人形成两行奇怪的队伍,第一梯队是男友,玉兔,妈妈阿霞,第二梯队是独自跟在后面的爸爸添丁。玉兔越是依恋身边那个温柔的男孩,妈妈就越显得突兀。

玉兔明白,要结婚,就要心狠,把什么愧疚感都咽下去。自己咔嚓一声,要剪断阿霞连在自己身上的脐带,这样才能有自己的小家。玉兔跟男友最后挑选了岛外的房子,不必商量,直接通知了阿霞和添丁。阿霞想反对,玉兔告诉她,已经定了,这就是我们俩要的家。阿霞跟玉兔吵过几架,爸爸添丁两头劝,趁机站在离阿霞更近的地方。几次冷战之后,阿霞是敏锐的人,开始慢慢调整自己的位置。双方家长见面的几次聚会里,阿霞都拉住添丁,带着笑意站在一边,跟对方家长相谈甚欢。接下来,会好的吧,玉兔想。

突然间,玉兔听到菜市方向有钟声响起。玉兔和男友对视了一眼,不是幻觉。刚才他们胡乱鼓捣了一番,难道那大钟又开始启动了?男友说,真是怪事,这钟都停了不知多少年了,我都忘了岛上有钟。玉兔跟男友说,你小时候没听过这钟楼的故事吗?我们这片海里,有个绿眼蚌壳精,她一直想逃开海里的龙母。偶然,她被吕宋回来的富商救起,就嫁给他做太太。龙母上岸找她,富商为了留下女人,就出面跟龙母比赛。龙母说,她拥有的海是最大的,你能有什么比海更大?商人说,我有。他建了一座小小的钟楼,钟楼提醒着时间,时间覆盖着所有,比海还大。钟楼在,龙母就退下了。男友揉了揉脑袋,说,哦,蚌怎么会有眼睛?这傻小子真可爱,玉兔拉起他的手。

钟声里,夕阳有股湿答答的气味,分泌出柔软的膏体,抹在玉兔身上,暖的。玉兔好像看到自己穿上长摆尾的白色婚纱,气势十足,仿佛奔赴一场葬礼。走入会场的时候,钟声也会响起,添丁乖乖坐在阿霞的身边。有点可怕吧,他们都完成不好的题,现在也要递到自己手里。更何况,自己当年,曾经跟爸爸合谋,对他的游离闭口不言。可是玉兔也相信,自己即将会看见,牧师伯身边男友发亮的眼睛,他肯定忍不住哭。但玉兔不会,她会对他笑,对所有人笑。虽然她走路的时候,老觉得有具不知由来的尸体,躺卧在鲜花和钟声的边缘。但她会踮起脚,跨过去。

对,即将会有一场婚礼,婚礼上爸爸和妈妈坐在一起,自己和丈夫走到一起。故事可以重新写。婚礼上会有钟声,钟楼里的女人绿莹莹的眼睛会熄灭。那一晚,她的梦里,看见数年后,花朵如烈焰缠满钟楼,延烧到她的身上,于是腹部中间长出细密的疤痕,里面像一只橙子样被剖开,反复掏出生命。她看见爱人,从光里走近,背后是连接天空的一层层巨浪,即将扑来,却不能把他们淹没。

但愿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