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恩盯着海,觉得波浪是秒针,哗……哗的,往复推动着海洋中心的这座岛屿。泡沫牵出丝线,时间的发条乱窜。
岛屿已经变了,开始老化。
附近的避风坞前几年建了一座矮堤坝,当地人忍不住直骂憨呆,这只会让淤泥越积越重。果然船坞污泥渐深,到今年,几乎无法再停船了。不过,船早也没有了。阿爸的渔船被收走了。收走就收走吧,天恩的阿爸,也在变化中。他长期浸泡在受难的沉默中,甚至一度变成了某种类似于石莲的植物,歪倒在墙边或是沙滩上。家里的渔船因为有段时间不怎么使用,生出根芽,每日被海潮和缆绳反复挑衅,反而有了声音和动作,变成类似于动物的东西,比如褪色、滑腻的白海豚。他和它都被剥夺了原有的样子。
天恩现在承包了菜市钟楼,改成了一家网红咖啡馆。他偶尔还会想起小时候,妈妈跟他说,晚上别乱跑,钟楼的指针在夜里是射出来的箭,为的是寻找、瞄准那个绿眼睛的女人。要是被箭误伤,人就会消失。那女人依然躲在岛上,只要一直躲下去,她就不会老也不会死。汪水螺女士,还真会胡编。
天恩今天打算回家最后收拾一下。这老房子终于中了拆迁,开出来的待遇优厚,左邻右舍都恨不得连夜搬走,生怕政府反悔。天恩和阿爸早就搬去街心公园一带了,这房子有一段时间没住了,旧围墙顶端缠满了石莲,看起来像是一朵朵饱满的莲花,可却一点香气都没有,呈现薄蓝紫色,覆盖着冷白的霜。门口的莲雾树,无人打理,都再也结不出粉红透亮的莲雾了,只有些青色细小的果子,还未成熟就全数脱落,掉在地上。
天恩站在海边仔细端详这房子,却没发现他的妈妈,汪水螺就在不远处的电线杆下看着他。她终于忍不住,叫了一声“小恩”。天恩的背突然拧紧了发条,更快地向前走了。从太平洋来的风,用力揉乱他的头发。
汪水螺怎么又来了。这十年来反复降临的幽灵。她总是肆意横行。她每次都突然袭击。天恩有些迷惑,究竟她是真的存在,还是自己脑子里的幻象。今年她回来过两次,一次是回来宣传神乎其技的气功课,另一次是要天恩加入她的白茶事业,包治百病。天恩他爸虽然不见她,但总会叫天恩看着给些钱。可她一次也不要,她说她要的不是钱,是要他相信跟着她干,有前景。天恩没想通,她怎么可以这么理直气壮。她跟人跑掉的这十年,不知道换过几个男人,她的名字成了天恩在学校打架的理由,一直到去岛外上大专才消停。她从不想这些,在天恩面前就是不停提要求,然后不停地被拒绝,到最后反而似乎是天恩跟她在闹别扭。
“你不管我吗?小恩!”
“有完没完,又被哪个甩了?”
啪嗒一声,天恩回头,才看见他妈坐在淤泥里。作甚!摔倒了?也可能是新一场表演。只要她想,她就能得到注意力。汪水螺香槟金的纱裙上裹满了黑色黏腻的泥,那双皮鞋早就陷进去了。她双手撑着地,脸也蹭脏了。这些年,天恩第一次这么凑近她的脸。才发现她的脸上有浓厚的粉,堵塞在细小的纹路上。
“你年纪也大了……”天恩没有说下去。他看见水螺的眼睛木了一下。天恩突然想起自己小时候,用尽了全力,把玉兔推进泥水里,她的白裤子也是这样浸透了泥水。玉兔也是那样呆呆地盯着自己,更多是害怕,连哭都不敢哭——那时候,如果没推她就好了。
他拉起眼前那个黑糊糊的女人,回到旧家里。六年前,玉兔她爸就先回岛上了。知道他们过得不好,天恩发现自己竟没有觉得开心。开头几次在岛上遇到玉兔她爸,天恩总是在他面前吐口水,可那男人笑笑的,又老又窝囊的样子。他跟自己长久以来记忆里的、想象里的,长得都不一样。跟在黑暗的梦里挥拳的,被自己打得头破血流的那个人,长得不一样。天恩后来真的给过他几拳,但他顺从地倒下,一言不发。天恩也曾经在他经过的时候,往他脑袋上浇过一整桶拖地脏水。但他连一句回骂都没有,脸上还带着满意的笑容。报复反而让那老家伙心安。恨意没地方发作。岛很小,后面老要碰见,天恩于是跟他达成了某种互不干扰的默契。而今天,他发现妈妈也发皱了,说不定,就能被驯化了。
洗发香波的味道隔着浴室潮湿的雾气飘出来。要是妈妈没离开过,现在是不是也就是这样,跟个孩子似的唱着歌,洗着澡。小时候,妈妈跟天恩玩,说我来给你表演一下。然后就这样唱着歌,烧开热锅,从水盆里捞起两只蹦跳的虾姑,在锅沿按住它们的头,却让它们的身子泡进沸水里,虾姑拼命地挣扎,蹦跳,身体不断弯曲,像抽动的鞭子,最终被固化下来,熟了。妈妈哈哈大笑,天恩就试着跟着笑,但心里却觉得难受,脸也僵着。还是算了,都倒进去吧,他说。妈妈还是乐此不疲地演示了两遍,直到他忍不住哭了,才一次把剩下的都煮熟。他还哭,妈妈就戳了一下他的脑袋,小恩,其实我真的不该当妈。
她说得对,其实她真的不该当妈。他早知道了妈妈偷偷试过要去诊所杀掉他,在他未降生之前。阿嬷说是爸爸发了大火,妈妈才把他留下。
天恩随手收拾着零星剩余的东西,这房子再过两天就要拆了。大部分家具都不打算要了,那么旧也卖不到几个钱,整理到现在,大概也就装了两小袋该带走的。突然,天恩在翻弄书桌时,掉出来一个包了又包的东西,一层又一层的布,打开后是一层又一层发黄的纸巾,最中心是一枚心形的晶体。像是这些年心脏流出来的液体,所有的愤懑和不快,都凝结在这块微小的、颤动的淡紫色透明石头上,被他多次握在手心。可他竟然忘记了它的存在。再度看见,想了一会儿,才想起是什么。
那是天恩妈妈走的那天早上,玉兔他爸来了,塞了一大袋钱,天恩爸爸不发一言地收下了。反正水螺要走的,收不收钱,都要走,收下来可以养小恩和老母,他爸爸后来是这么解释的。小恩,我会回来看你。他记得妈妈跨出门楣的时候,正是中午十二点,岛屿上钟声最漫长的时刻,她回过头来说了这么一句,笑容天真。随后脚磕到门槛,凉鞋上掉下来一块暖紫色的心形塑料。
少年时的天恩把它紧紧地握在手头,想的是妈妈妈妈,我最爱妈妈。妈妈,我最恨妈妈。他想起妈妈拈动手指,让一颗颗细小的砂糖掉进他嘴里。他想起妈妈推他肩膀,说干你老母给我走开!他看见鸽群绕着岛屿飞,白的灰的在天空中的影子,黑的银的在地上的痕迹。绕着,跑着,划动着。海浪推动着。他一年年拔节长高,胡子穿破下巴,鞋子顶出脚丫,他长大了。
浴室的水声停了。水螺在轰隆隆地吹头发。那台电吹风,已经快坏了,发出拖拉机一样的巨响,却吹出细小的风。水螺一边吹,一边在虚空中投掷了一句话,小恩你也该谈恋爱了!
可这句话却叮咚坠落在地板上,变成细小的气泡,碎裂了。因为听的人不在。天恩早在十分钟前,就背着工具包冲向钟楼咖啡馆。
水螺走出浴室,闻到这个家有股气味,是鱼在阳光下晒出来的味道,但又混着一股陌生的潮气。他们父子俩或许早就不在这里住了。她想起天恩的爸爸,每天早上会到菜市卖鱼,话很少,不玩花招,直接给的就是实价,要是还有人讲价就一言不发,也不看对方,直到对方假装要走,走掉,对比了一圈又回来,还是原价掏了钱。他用的是沿绳钓的技法,钓上来的深海鱼好得很。老实人,一辈子是老实人。她看这里海边已经没船了,估计他也不再打鱼了。
浴室里连牙刷都没有,卫生纸上一层灰。这么多年了,怎么也没再娶,憨呆。
“呱呱”,手机传来新信息,水螺打开,熟练地回复,请求对方陪她一起去挑泳衣。这次是个KTV里认识的台湾人,老婆在对岸,自己到处玩,喜欢推拉的游戏。